在洛杉磯的時候，常常接到導演的電話，「有事兒嗎？」「沒事兒聊聊啊。」我在洛杉磯的生活中，與胡導演聊天，是隔三差五的享受，常在一起聊的，有80年代初從北京電影學院去的穆曉澄夫婦。我沒有記錄的習慣，現在想起來，是大損失，也許小穆倒會記得許多導演聊的內容。

胡導演是1950年才離開北京，因此關於北京的話題，是我們之間常聊起的。導演說，以前家裡有汽車，出門時汽車外左右腳踏上有家丁吆喝著趕人。我問，汽車是不是木頭做外殼的那種？導演說：「對，你怎麼知道？」我說小時候見過這種車，很好奇車殼不是鐵的而是木頭的，車內非常寬大。

有一次和胡導演聊到佛經，導演說當年初到香港，做過校對，先是校對電話號碼，後來覺得很煩，無趣。有一天看到電線桿上貼的廣告有校對佛經的，以為可以當書讀，比數字更有趣吧，就去應聘校對。結果佛經校對要求一個字都不許錯，做了不久就又轉回校對電話號碼本兒了。

有一次和導演聊到音樂，導演講起卡拉揚（Herbert von Karajan）曾想拍攝歌劇《杜蘭朵》的電影，那些年將經典歌劇拍成實景影片有個小熱潮，導演應卡拉揚邀請去柏林，與卡拉揚磋商很久，但後來計畫擱淺。如果那次合作做成，今天我們一定會有這樣一部電影經典。一般中國人只知道卡拉揚是交響樂指揮，但音樂指揮的最高成就是指揮歌劇，卡拉揚上世紀70年代指揮的《卡門》和《奧塞羅》，是曠世經典，錄音品質匪夷所思的好。

胡導演一直想拍動畫片《哪吒鬧海》（《張羽煮海》），為此準備了很多造型圖。南加州有海族館，我常陪導演去。我是內陸人，不懂海，所以很有興趣看各種海生動物，覺得牠們天生就長成動畫片的角色。哪吒腳下的風火輪，又是現代人追求速度的工具、象徵和符號。所以導演對哪吒鬧海的選定，非常之合適。胡導演沒有完成這個題材，如今這3D動畫時代，不知會有哪個後人重新關注這個題材。

90年代初，有一天胡導演在聊天的時候說到想拍《畫皮》，我說這個故事在《聊齋志異》裡總是受到注意，就是因為它多了一層皮。「如果導演你來拍，何不再多一層皮甚至幾層皮？人性是獸性的一層皮，但人性可不止一層皮啊！性格是多重組合，皮應該不止一張。觀眾都知道小說裡只有一層畫皮，導演你拍出的如果是畫了一層又一層，就是新的意思了。」導演很興奮，說：「就你來寫這個劇本吧。」

胡導演多才多藝，為他寫劇本難又不難。劇本完成後，有一次聊到場景，我推薦山西的雁北，要山有山，要平原有平原。繁峙的懸空寺，景觀奇特，大同的雲崗石窟，豐鎮的大車店。尤其是沿長城的堡子，就是袖珍城，明清時代的老城牆城門城樓，都是現成的。

胡導演後來去山西選景，田壯壯導演協助。胡導演和田導演原來家世相通，面相上也看得出來，兩人都是壽眉落腮鬍，兩人都是走起路來一搖一搖的。

還有一次印象深刻。聊天時導演說按中華民國的法律，女演員每月都要去政府部門檢驗性病，因為娼、優是劃在一起的。導演說這簡直太落後了，於是聯合了一些導演向政府提出廢除，後來終於廢除了。

導演有一次聊到鄭佩佩，說佩佩從上海移民到香港，因為有學舞蹈的底子，所以演《大醉俠》時很出色。後來導演帶劇組去台灣，總統蔣介石召見。在等待召見的時候，佩佩見到幕簾下有一雙腳，揪導演看，導演說：「別看，那是警衛的腳。」過了一會兒，佩佩又問：「蔣光頭怎麼還不來啊？」導演出汗了，小聲叮囑佩佩：「你在大陸學的叫法兒，千萬不能在這兒用啊！」佩佩還問：「為什麼呢？」導演笑著對我說：「你看看佩佩這個傻閨女！」

還有一次導演聊到胡蝶，說很讚賞她，可是頭一次在香港影棚裡見到胡蝶，才發現胡蝶是小腳！沒戲的時候就坐著歇息。我很驚奇，說以前不是有詩諷刺張學良和她跳舞嗎？導演說大概詩人不知道胡蝶是小腳吧。

胡導演是個典故簍子，可惜沒有寫回憶錄。

從我上個世紀80年代中得識胡導演，即聽他說起他在籌備拍攝《華工血淚史》，十多年下來，種種不如意，唯資金來源最為難辦。導演名取金銓兩個字，按老輩子的說法，大概是命中缺金，所以特別要帶金的字來作名。閒聊時問過胡導演。導演笑嘻嘻的說：「不知道，爹媽取的，大概是吧。」不料胡金銓導演最後的磨難，就在電影投資上。

1997年初，胡導演的《華工血淚史》終於籌得資金，萬事俱備，要投入拍攝了。此前李翰祥導演突然在拍片現場去世，讓胡導演警惕，因此決定在自己的片子開拍前，去台灣榮總醫院檢查一下身體，排除疾患。導演日常身邊有個小盒子，內分很多小格，每格單是一種藥，到了規定時間，導演一邊聊著，一邊從各格裡挑出藥片來，攢成一小把，用水吞下，接著聊。每到此時，都令我目瞪口呆。

導演去台灣了。沒過幾天，噩耗即傳來：導演心血管擴張手術順利，出手術室後還要當天報紙看，不料不久就衰竭辭世！

我個人的想法是，導演日常吃的那些藥，已經構成導演身體的機能了，手術中和手術後，是否應該不讓那些藥品斷線？

世事難料無常，胡導演在最不該的時候辭世，奈何、奈何！

導演一生達觀，多才多藝，幾近電影方面的文藝復興式的全才人物，對華語電影殊多貢獻。在洛杉磯玫瑰崗墓園安葬胡導演骨灰的追思會上，朋友們推我致辭，我記得我的意思是，胡金銓導演的離世，好比名貴瓷器，碎一件，少一件。

●財團法人國家電影資料館、台北當代藝術館主辦「胡說：八道－胡金銓武藝新傳」，7月3日至8月26日於台北當代藝術館（台北市長安西路39號）展出。

時時會有扶疏的枝葉投影在牆面作天然的畫。光線緩移，畫就慢慢變化，淡褪了，明天，若仍有光，就仍有畫，不會與上一幅完全雷同。

光，素牆，影畫，悅喜，潛而靜。不喧嘩、不張揚，留留去去，我身邊的小情意。

送上門的東西都是日常實用，蔬果魚肉粿粽糕點，大家日子家常過。我大概被有些朋友們納入了家常，一箱麻豆文旦寄到，提醒我中秋，一箱鮭魚青魚送來，該過年了，還有許多帶出場的友情邀宴稍不管理就會失控，我常只有說謝什麼也沒能多回報，我身邊許多的小情意。

Ch近輕熟，輕盈逍遙，除了一通近午夜的電話裡多分享一些她學佛的心情，從沒對我多說多做什麼，三三點幾歲看我已是最好少亂造次的長輩。再次一通電話輕描淡寫亂聊些連續劇、影片，間奏她不必有來由的哈哈笑聲，當然必定會說到李大仁，就在「我傳給你」、「唉，你一定要看剛開始那段」、「哈哈」、「你點一下就有」……輕鬆飄忽流動的碎絮語言中，不知如何插進了一句「你看一下《ps.我愛你》」。

一部快節奏明亮流暢的電影，喜劇風格處理悲傷的死亡，那災難之最的喪失配偶。

我是淚流滿面看完這部浪漫輕快的電影像看見自己。沒有捶胸頓足、聲嘶力竭，就是過日子：生日、親人、好友、死去丈夫的愛；頹廢、隔絕、走不走得出來、獨自生活裡兩人的身影、一直一直執著要找兩人專屬的感應與連結。影片裡，丈夫一步步用預留的安排與指示，導引她走出傷痛。

最後，她被安排旅行回到與丈夫初遇的地方，薰衣草漫山遍野的紫幻迷濛，亮藍天空，褐紅山徑，當年那一個滿懷藝術創作理想，率真美麗讓丈夫一見鍾情，意欲勇闖人生的年輕女子。她明白丈夫在告訴她什麼。

她振作奮起，拾回早已從婚姻現實蒙塵遺忘的創作天分，拾回丈夫最初始愛的那個自己。

影片其實更多層次多指涉，但這部分我看得真懂，影片結尾真相大白，那些一步步指示的信其實是媽媽的安排，悲傷的你自有你悲傷的無上理由，但真愛在兩人之內，也在兩人之外。ps.我愛你。

飄飄的，卻很有內力，天天教書、家教卻會想辦法過秋楓冬櫻生活的Ch，哈哈的，為我遞上她的小情意。

長長封閉後第一次出現公眾場合，就遇見Ts，他對我說，一直沒聯絡沒慰問，但「不知她怎麼樣了」這念頭，在他尋常日子的運行裡一再閃現不休止。

不多久，他寫下一篇散文，從國小老師的兒子左小腿全部切除的事說起。左小腿不見了，但還會疼痛，因為小腿已跟了人四十幾年，大腦還沒忘記它。

「原本處理疼痛感的脊椎神經元被縮編後，變得無事可做，因此，為了假裝忙碌，這些神經元還是不斷將假訊號傳到大腦疼痛中心。」Ts上網查了資料，在文章裡繼續寫道：「然而，既然訊號是假的，為什麼不給人快樂的感覺，而是以幻痛來折磨人？網路這樣回答：愉快的認知過程比疼痛複雜多了，因此無事可作的神經元傳送疼痛訊號比較簡單。」他用十七世紀英國法學家約翰•席爾丁的話小結這一段：「快樂只不過是痛苦的中場休息。」

生命原本就大方設計給痛苦，Ts真正想要說的是，不管遭遇多少生離或死別，「專注在共處時的溫暖記憶，要連死去之人那份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或許在生命未完的大雪旅程中，因為溫暖，不再幻痛，然後可以顫巍巍立起。繼續，往前走……」最終，文章以這樣的溫柔理解結束，這篇文章題目叫〈幻痛〉， Ts寫給我的。

顫巍巍的再站起來，我來到文學的場合說散文。散文跟我，素顏相見；過日子，散文就好。透過麥克風聲音外擴，聽在自己耳裡，前世沒忘乾淨一樣，熟悉莫名又忽忽若遠。

下課，一位學員留下來和我說著話，她說她是我父親昔日的同事。父親，更遙遠了，我生命中第一場承負不起的至愛離去，二十餘年來，母親辭世，然後，我堅定一手打造心愛丈夫的喪禮。

「從報紙上看見你在教文學課，我專程來，我知道你的事……你父親生前對大家很好。」

我擁抱她。就站在我眼前，她一身交疊著對我的善意鼓舞，以及對業已由人世淡漠去了我父親的由衷感念，父親、母親、丈夫與我，我們的一生必定因彼此而分外值得，二十年時光彷彿就停留在這告別的樓梯口，一切的曾經與走過擁有與失落，都攏合聚攢為定定靜靜的光團，隨我轉身走進城市的夜晚街邊，光明照，步履安穩，我繼續，往前走。

怎麼會有這樣好的情意。

時光一直在素牆上作畫，沒刻意，不挽留，我安安靜靜記得的，身邊的小情意。

世界忽然變得觸手可及

只是從此也都目光如豆

數位之外的真實世界

陌生如異鄉的國度

沒有距離的時代只是一則遙遠的傳說

明明我在你身邊

你的靈魂卻在超連結的網路中游盪

迷失在謠言般不斷更新的資訊裡

心中的千言萬語曾經千迴百轉想要訴說

對你，專注著手機螢幕

似乎再也不必等待時機

一個按鍵就輕易把心事傳送出去

又迅速的傳送回來

漫不經心的立即回應

千言萬語總是如此不由自主的

被分割成零零碎碎的簡訊與即時通訊

那些原本要說的曲曲折折隱祕的心事

也只能在臉書上公開發表

讓太多輕易成為朋友的陌生人分享

雲端的某個伺服器如同上帝

會隨時提醒我任何訊息

福音般傳遞

而我最想認識的你

就在身邊，絲毫沒有察覺我的心事

只聚精會神的注視

不斷更新、不斷更新的手機螢幕

背著新書包，摸著它白得發亮的布，為成長雀躍不已。回到家未及把書包秀給媽媽看，她先說話了：「你要為考上好高中努力，將來做個有用的人啊。」說著將早先買好的講義放進我的書包內。

每天早晨不管外頭是晴是雨，媽媽總親自載我上學，我每天兩肩背著書包安靜的上車，準備到學校朝那個有用的人邁進。

轉眼升國二，又升國三，課業越來越繁雜，媽媽買的講義越來越多，雙肩上的書包越來越沉重，白得發亮的布越來越黯淡。每天媽媽仍舊叮嚀我要努力讀書考上好高中，做個有用的人。

某天學校說基測倒數百日，該全力衝刺了。我想做媽媽說的那個有用的人，但書包那樣沉，怎麼衝呢？

基測當天，媽媽載我去考場。下車前她再次說：「要考好，做個有用的人。」開始作答，我的肩好痠，筆好難拿。

發成績單那天書包裡只裝輕輕的一張紙，但壓在我肩上，好重。媽媽看著成績單好一會兒，沒能成為那個有用的人，她一定十分失望。她抬頭凝視我，然後──把我緊緊摟住。啊，書包好久沒如此輕盈，肩膀好舒服啊。

升上高中，發下側背式新書包。回家媽媽把早先買好的小傘放進我的書包。

每天早晨，步行到站牌搭車，一肩背著書包，另一肩扛自己的天空，不管它是晴是雨，書包內有把傘。

●聯副文學遊藝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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