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那裡,心裡一直憎恨自己,為什麼事情發生時,我竟那麼冷漠,我也是基督徒,當查諾和他母親在祈求安慰、渴望愛情的時候,我們在哪裡?……
1984年,我曾有機會在南美洲的巴拉圭暫住過一段時間,那時巴拉圭的首都亞松森市是台北逃避三點半刑事經濟犯的樂園,英雄好漢,什麼人都有。因為它的居留證很好拿,幾乎是只要你有錢,買一張機票就可以在那裡「安居樂業」了,所以當時亞松森市熱鬧非凡,台灣人幾乎每天都有新聞發生,甚至還有當地的報紙出版號外報導。
在眾多的新聞事件中,我對發生在北恰可(Chaco)的一則巴拉圭本土的新聞至今記憶猶新,內心的疼痛仍難以忘懷。
巴拉圭的地理位置在赤道以南,因為地屬內陸國,屬於亞熱帶大陸型氣候,它的季節冷熱和台灣相反,全年平均溫度24℃。
我在亞松森暫住的房子在阿根廷大街的轉角處,兩邊都面對大街,另一邊是玻利維亞大街。靠近阿根廷大街的大門是車庫,鐵門前有兩棵高大的鳳凰木,樹葉濃密、茂盛,極為蔭涼,因為我在亞松森只是過境暫住,沒有購車,所以車庫的門都是緊閉的,為的是防範街上時常閒盪的印第安人,或者是販賣香菸、口香糖、足球彩券的小孩子到車庫乘涼。曾經車庫門沒有關,發生過闖進來睡覺,或要水喝,甚至在水龍頭下洗澡的荒唐事。
所以蘿莎太太第一天來上工,我就吩咐她不要隨便打開阿根廷大街車庫門。我平日出入則走玻利維亞大街,穿過旁邊的法蘭哥公園回家。
亞松森市的人口約有八十萬人,除兩三條商業街,其他都是平房住宅區,平時除了汽車經過或轉角有華人或韓國人開的雜貨店,都是重門深鎖,所以這天我回家看到阿根廷大街的車庫門是開著的,很託異,蘿莎太太平時都很謹慎,怎麼今天這麼疏忽?
「蘿莎太太?」我關了門,回頭大聲叫喚,只見她在花圃和一位白人青年講話,這個人我時常在法蘭哥公園看到,叫查諾,是蘿莎太太告訴我的。也是她說的:查諾是從北恰可德國村來的。平時看到他們都是四、五個人一群,全是男的,提著籃子,盛著他們生產的哈蒙(jamon)和基索(qceso)芝士,拿到亞松森市蔬菜大盤交易市場去賣,一般知道的人都叫他們是麥諾尼塔教義派信奉者(Menonitas)。
開始時,我一直以為他們是德國人,可是巴拉圭一些學者不認為他們是德國人,他們的語言只是近似德語。而且他們自己也不承認是德國人,只承認是麥諾尼塔教義派信奉者。
初到亞松森時,對於他們的出現感到好奇,一般當地人對他們的來歷也不清楚。他們長年穿黑色的衣服、白色的襯衫,黑色吊帶、黑帽,女的穿黑色寬大的裙子。我曾到美巴新聞中心(即美國新聞處),尋覓這一教派的來歷,才知道不僅在巴拉圭,其實在美國也有類似支派。在美國,他們聚居在賓夕法尼亞州的藍卡司特郡,在那裡他們不叫麥諾尼塔教義派,叫阿米緒(Amish)教派、阿米緒社群,也叫「瞭望塔聖經會社」。要研究這些異教徒要從16世紀歐洲宗教改革初期說起,當初宗教派人士對舊教會(oldorder)腐敗的不滿,在瑞士蘇黎世發起再洗禮教派運動(Anabaptist Movement),在這場運動中,美國、加拿大、荷蘭、比利時,以領導人Menno Slmuns命名,原在加拿大的麥諾尼塔教義派因和當地領導人分裂而出走,一派到了美國,一部分進駐巴拉圭。他們主張將宗教信仰實踐在純樸的日常生活中。不管在美國或巴拉圭,他們保有自己的生活。他們並不一定排斥現代科技,像巴拉圭的麥諾尼塔(Monsmenosai)在恰可殖民區,除了種農作物(棉花、花生),另外在洛馬普拉區(Lomapra,銀地)設有極為現代化的牧場養乳牛,他們的牛奶廠每年產量180萬公升,供應巴拉圭全國消耗量的百分之六十;美國的阿曼門諾教派則完全排斥現代科技,徹底拒絕電話、手機、電腦、電視、冰箱等。
蘿莎太太在查諾走後,冷笑的對我說:「他想到哪裡去了?」
「怎麼呢?」我不明白。
「查諾說他很喜歡我家妮娜,並且肯定的說,妮娜也喜歡他。」
「這是真的嗎?」我疑惑的問。
因為據我從資料中得知,教派的信奉者不准保有私人財產和生活,教徒規定要禁慾,拋棄塵世間所有的一切,生產勞動所得都要由教會分配和保有,嚴禁和教會以外的人交往,當然更不能通婚。
「這怎麼可能?」蘿莎太太不以為然的說:「他有錢嗎?他每次給妮娜的哈蒙和基索都是賣剩的。」
我對蘿莎太太的無知和態度感到好笑,她不知道身為麥諾尼塔教義派信奉者的查諾,給妮娜的哈蒙和基索雖然不值錢,卻是他僅有的。
麥諾尼塔教義派信奉者在北恰可殖民地區的五十萬公頃土地,是由巴拉圭無償提供的,屬於劣質土地,他們開墾非常辛苦,一般生活十分窮困。
麥諾尼塔教義派有他們自己的文字、語言、報紙、電台、學校,這也是外人很難了解他們的原因。他們於1927年和巴拉圭政府訂有條約,一直到今天仍獲雙方的尊重;巴拉圭政府准許他們入籍巴拉圭,算是巴拉圭國民,尊重巴拉圭一切法律與權利。
這批麥諾尼塔教義派當初在北恰可殖民區落戶時,根據歷史記載,人口約三萬人,八十多年來,人數增加得並不多。
我住的房子靠近玻利維亞大街的路口有一個簡陋的公園,叫法蘭哥公園,全名應當是「戶里歐.西薩.法蘭哥」紀念公園。亞松森市每四條街的交會處就有這麼一個簡陋的公園,都是紀念巴拉圭歷次戰爭為國犧牲的英雄或建國有功的人命名的。其實那只是一塊荒蕪的草地,四周沒有欄杆,絕不像台北的公園鋪滿了花草;公園四周只有原本生長的鳳凰木、芒果樹,中間設有一塊多功能的水泥地,作為附近孩子們騎腳踏車、溜冰、踢足球的場所,四周還設置幾張水泥或鐵製的靠椅。
一開始,看到查諾和妮娜在樹蔭底下的水泥椅上相依相偎的形影,有說有笑。查諾年輕憂鬱的臉上滿是歡愉的笑容。
「妮娜怎麼表示呢?」我問蘿莎太太。
妮娜才十五歲,年紀還小。不過巴拉圭人早熟,十五、六歲的女孩子,結婚的不是沒有。
「妮娜當然聽我的。」蘿莎太太肯定的說:「我們窮得還不夠嗎?」她說:「她答應過我年底要去學美容,她還有四個弟弟妹妹要照顧呢!」
我一直不知道蘿莎太太的先生是誰,自從到我家工作,幫我做飯、洗衣、打理花圃,曾有三個以上的男人自己說是蘿莎太太的丈夫,還有一個牽三個小孩子按電鈴來找媽媽。
巴拉圭是個天主教國家,是不准離婚的,可是這裡的男女都很早熟,尤其女孩子,十三、四歲是最美的年齡,男朋友很多,像妮娜這樣的女孩子既不是瓜拉尼人的混血種(瓜拉尼人是印第安族的一支,屬蒙古種),就是西班牙、德國、義大利、中東敘利亞人的混血,每個人都像水仙花般美麗。
巴拉圭除了是天主教國家,不准離婚、不准墮胎,也是母系社會,所以私生子特別多,每個女人都有四、五個孩子。巴拉圭約台灣的十一倍大,人口有二百多萬,比南美最小的烏拉圭人口還少五十萬人。所以巴拉圭政府長期以來一直鼓勵該國的男人努力「生產」。希望到2000年人口能達到五百萬人(2011年人口仍沒有達到政府的希望),所以雖然滿街私生子,政府和天主教卻都當看不見。
造成巴拉圭的男人這麼不負責任的態度與法律對女性過度保護有關。一旦男女結婚,男方的房地產、財物,沒有女方簽字不能出售,一旦打算離婚,更要經過冗長的訴訟,如果是男方提出,結果一定不准,除了財產外,孩子一定判由女方撫養,還要付高額的贍養費。
我對蘿莎太太說要妮娜去學美容的事是很好的安排。巴拉圭的義務教育是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亞松森和台北一樣有許多補習班,政府也設立職業教育。
「我贊成妮娜去學一門技術。」我說。
「是啊,查諾又沒有錢,我們妮娜很明白,怎麼會愛他呢?」蘿莎太太說。
她說到哪裡去了?我搖了搖頭,在她的認知中只有錢,但年輕人怎能想得那麼遠,他們怎麼知道生活的壓力?而且蘿莎太太不知道查諾是麥諾尼塔教義派信奉者嗎?
事實是妮娜時常在法蘭哥公園等查諾,而他也早早從第四市場趕回來爭取和妮娜見面的機會,兩人還時常在花圃、車庫裡打情罵俏,這種情形我都看到,不信蘿莎太太沒看到、不知道,而且她也是這麼過來的,不然怎麼會有三位自稱是她的丈夫的男人上門來找她呢?
巴拉圭1811年脫離西班牙統治,比阿根廷獨立晚一年,由於宣告獨立在5月14日午夜,所以它的獨立紀念日饒有趣味,為14、15兩日,如果第二天是星期六、星期日,就一連有四天的假期,有錢人都跑到巴西、阿根廷度假。巴拉圭的勞工法,規定蘿莎太太也得放假。我只好先到第四市場中國屋買一些中國式菜蔬回來自己做飯做菜,平日吃蘿莎太太做的不中不西的口味已經膩了,趁放假前讓她把材料準備好。
回到家,看見一位留著鬍鬚的中年白人,表情嚴肅的和蘿莎太太講話,查諾和妮娜侷促的坐在一邊,講完話,那中年男子向我點點頭,就帶著查諾走了。
「真奇怪,」蘿莎太太在那男人走後悻悻的說:「這件事和我家妮娜有什麼關係?是查諾追我們妮娜的。」說著回頭對女兒說:「妳都聽見了,以後不准和查諾見面、說話,給我好好待在家裡。」
清官難斷家務事,我搖了搖頭。青年男女兩情相悅,管得住嗎?
第二天一早,蘿莎太太來拍我的門,今天開始放獨立紀念假,她大概要來向我交代什麼。她手裡拿著一張當地出版的《ABC日報》,焦慮的說:「查諾自殺了。」
我吃了一驚,同時感到很不捨:「怎麼會這樣?」
「我一晚沒睡。」蘿莎太太說:「昨天保羅先生把查諾帶回北恰可看管,他兩次逃出來,並通知妮娜,不幸都被抓回去,就在快天亮的時候上吊自殺,遺體現在放在法國醫院。」
我感到難過。這件事的結果竟是如此殘酷,我十分內疚,在事情發生的過程中,我沒有伸出援手,只因為開始時,我就無能為力。
「妮娜呢?」我問。
「她在法國醫院,」蘿莎太太說:「她怎麼都不肯回家,說要陪查諾。」
說著蘿莎太太流下眼淚:「查諾告訴妮娜在北恰可的生活並不是他選擇的,在那裡二十一年的生活,他從沒有快樂過。」
「他的父母呢?」我問。
「查諾是私生子。」蘿莎太太說:「妮娜說他媽媽和玻利維亞一個年輕人熱戀,生下他就死了。」蘿莎太太說:「這件事在麥諾尼塔教義派來說是極為難堪的,這也是查諾一輩子洗不掉的原罪。」
我站在那裡,心裡一直憎恨自己,為什麼事情發生時,我竟那麼冷漠;我也是基督徒,當查諾和他母親在祈求安慰、渴望愛情的時候,我們在哪裡?他生長在一個追求永生為職志的信仰環境中,結果母子兩人卻都以死亡收場。
我想,這是他們以及人世間千千萬萬的人想不明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