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很久的漁夫,彷彿就為了漁網抖跳亂舞的這一刻,可以消抵所有陽光的炙熱和手上被魚鰭劃傷的刺痛……
他終於找到一個淀靜的海面,將漁筏泊在那裡,他問醫生:「這裡可以嗎?」
醫生抬頭看看遠方,也看看剛才漁筏開過來的方向,說:「好吧,就這裡,這裡沒什麼風。」
風與潮水的流動關係緊密,猶如他與這艘筏,早上他上筏時檢查了筏身每一根膠管的連繫,確認膠管都牢固沒有鬆脫,這是他每次上筏例行的工作,確保漁筏本身沒有狀況。
醫生從保鮮盒取出去殼的蝦子,繫在釣鉤上,醫生的嘴巴噘著,那表示他正聚精會神在自己的動作上。他沒打擾醫生,由他自己去掌握垂釣的節奏,他只取出收音機,在醫生甩出釣線,浮標泊在前方不遠處後,他才問醫生:「要聽收音機嗎?」
醫生望向海面,說:「看起來很平靜,氣候應該不會有什麼變化。」醫生皺皺眉頭。醫生今天不想聽單調的播報海上氣象的電台。
聽歌嗎?也不要。
醫生今天好像沒什麼興致。
他便不再說話,躺在船上望著透著淡紫光暈的天空,妻子這時應該已經起床做早粥了,老母親也到妹妹的房裡檢查妺妺的尿布了,並且準備帶她去浴室梳洗,然後帶她用過早粥,引導她坐在門前的板凳,度過她的一天,每一天。紫色的晨光多年來唯一能告訴他的似乎是這無解的情況──就讓事情以它現有的狀況存在吧。無論他坐在船上、躺在船上,看著雲靄或浪花,許多年了,他只有這個答案。但這幾天有點不一樣,他有點不一樣的期待,想尋找答案,海浪或許已無法給予解答,他想問問醫生。
他翻起身來,取出布袋裡的魚乾,遞給醫生,醫生的浮標卻正好在這時動了,醫生用力拉高釣竿,釣線在海中顫動個不停,那是條掛在魚鉤上掙扎的魚。醫生站起來,轉動釣線轉輪收線,露出海面的是條赤,扭曲身體做離水的掙扎,醫生熟練的捉著魚鰓,解下鉤子,急速將魚放入魚簍,又在魚鉤上繫上兩條蝦子,重新將魚線拋入水中。順風給他毛巾擦淨手,海風一下子拂乾了醫生手上的水汽。他看見醫生的左臉頰上分布著一點一點的曬斑,沿著太陽穴下邊形成一條星河般的褐色河流。成天在診所看診的醫生怎麼會在左臉頰上曬出斑?可以解釋的是開車時,從左邊的窗戶投射進車裡的陽光太強了吧。順風這樣想著時,醫生又釣到一條魚,是一條閃著白色鱗片的豆仔魚,他知道醫生要的是黑鯛,這海域的黑鯛肉質鮮美,醫生要的是這季節特有的美味鮮魚。
豆仔魚的鱗片閃著浪一樣的白,醫生將魚放入魚簍裡,仍然在魚鉤上掛上兩條蝦肉,重新將釣線拋入水裡,右臂揮動的姿勢就像一條魚優美的跳入水中。啊,順風想,醫生此時正專注在垂釣上呢。可是,他仍得找機會問問醫生他的問題。
醫生注視著釣線所在的海域,順風悄悄的,沒有聲息的將身子挪近醫生,他略彎著背想在醫生耳邊說話,好讓他容易聽見,醫生此時轉過頭來,說:「順風,我昨天去巿場想買一件衣服。」薄稀的陽光從帽沿投射下來,擋去醫生眼裡的神色。
「什麼樣的衣服?」
「那個巿場很擠,我不知道巿場裡有那麼多人。」
「因為你平常都在診所,生活也有人照顧,不需要自己去巿場啊!」
他聽得到醫生的呼吸,比海上輕拂的風息還明顯,醫生說:「那真是個熱鬧的地方。」
「你買到了嗎?」
「沒有。」
「是什麼款式?很特別的嗎?在我們這個海村,是沒有巿場的,婦人買衣服都去鎮上,或遠一點的巿內。也許你應該去巿內買,那裡店多,男裝女裝,款式多,比較好選。」
「那裡人真多呀!」
醫生再次強調人多,順風便覺得醫生真是可憐的診所裡的讀書人,整天都在診所裡為病人檢查耳朵、探看喉嚨、將聽診器貼著病人胸膛,哪裡感受到人多的熱鬧了?那麼,跟他那坐在門前看著庭院裡租船人來來往往的妹妹有何不同?跟他這個每天載客人出海,只和少數村人接觸的漁夫有什麼不同?醫生看病,他駕船、捕魚,妹妹呢?妹妹什麼也不能做,妹妹只是看著前面,沒有焦點,對任何聲響沒有回應。但妹妹最近不一樣了,她自己竟從椅子站起來,自己去廁所了。
他想問醫生的就是這件事。幾年前,醫生剛成為他的垂釣客人時,他曾問他關於妹妹的病,醫生說他是內科,並不懂精神科,醫生說,妹妹的情況,應該讓她繼續在療養院接受專門治療,醫生認為不應該把妹妹留在家裡,那可能造成她自己或別人的危險。醫生給的答案不如人意,他們沒再提起妹妹的病。醫生來垂釣時,回程有時看到妹妹已坐在庭前,他會上前去看看,但通常沒說什麼就開車走了。
一直毫無起色的妹妹是庭前牆角一朵安靜的花,是浪花之外,他心裡攀爬的藤蔓,是家鄉的塵土,他所經之處,必然觸及,無法離開。他和妻子、父母輪番看著她,不讓她獨自走離家裡的庭院,以免發生其他不必要的意外。她是他在筏上望著海面尋找的答案之一。
他要尋找的答案何止一個,有時心裡像幾團線糾結,在那樣的狀況下,他便不必有答案,日出日落,在海流的旋轉處,一天終會過去。
「你覺得你看過最多人的是什麼情況呢?」醫生抖抖他的釣竿,問他。
「孩子學校的運動場,有一次運動會我去了,那個中學人真多。」
「那個不算。」
「那麼就是魚巿了。我年輕的時候,船一到漁港,就看到魚巿人來人往很熱鬧,那種熱鬧好像有點興奮,有點希望,大概是因為吃和金錢買賣的關係吧。」
「那菜巿場也是吃和金錢買賣的關係了?」
「也許你應該去大城巿裡的百貨公司找你要的東西和衣服。像你這樣的讀書人和有錢的人,應該去那種地方。」
醫生縮回釣線,釣鉤上已沒有蝦肉,醫生咒罵了一聲:「給魚吃掉了,竟然沒上鉤。」
「也可能是剛才沒勾好,鬆了。」
醫生重新掛上蝦肉,他拉拉蝦肉,專注地檢查蝦肉牢不牢。順風想,如果是他,他不要垂釣,這些鎮上城裡來的斯文釣客以斯文的方式對待海洋,他不屬於他們,他一向以漁網撒向海洋,可以撈上一整群的魚,只有一整群的魚才是生活的希望。每次他把漁網撒向海裡,筏往前駛,筏尾翻滾的浪花下,群游的魚類也隨著水流浮盪,起網時,那些落在網裡的魚,有的魚鰓、魚鰭卡在網線上,魚的抖跳把網子撐得四散亂舞,整個漁網鱗光閃閃,一片銀亮,他喜歡那種感覺,當很久的漁夫,彷彿就為了漁網抖跳亂舞的這一刻,可以消抵所有陽光的炙熱和手上被魚鰭劃傷的刺痛。
但這位醫生不知道魚隻掛滿漁網的那種樂趣,他這一條一條釣起來,不過是斯文人殺時間的方式。斯文人的方式幫助他賺錢,所以他並不排斥,他只要在風浪還算平靜的日子開著筏出海就可以了,不必出很大的力氣拉漁網。
醫生往太陽露臉的方向甩出魚竿,一邊喃喃說著:「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
陽光已經穿出清晨的薄霧,把天空照得透亮,釣線閃出一條銀亮的弧線,向水中沉去。醫生望著海上的晨光,皺起眉頭,凝視水波。他問醫生餓不餓,要不要吃點魚乾?醫生沒有回答。這時候,村子都應醒了,上學上班的都用過早餐或用著早餐,在唯一的廟口站牌處等客運車上班或上學。有的人開車,引擎聲會滑過村子安靜的空氣,向村外道路駛去。醫生的魚簍裡只有兩條魚,在引擎聲逐漸消失後,或許魚簍裡的魚會多幾條。順風這麼希望著,注意海上的浮標,沒什麼動靜。他向前方看著水波晃漾的地方,跟醫生建議:「我開到那邊去,也許可以釣到黑鯛。」
醫生不置可否,望著浮標。順風慢慢啟動漁筏,那浮標在水上隨著飄動。筏滑行得離水岸更遠了,水面上只有陽光閃爍著,醫生若要趕上開診時間的話,半小時內就該回航了。他的腳底有點冷,襪子穿得不夠厚,醫生注視著魚竿頂尖連接釣線的尖端,眼神沒有轉動,身子也沒動,醫生一定穿夠了襪子,不覺腳冷。順風把魚乾遞給醫生,讓醫生可以暖暖身子,但醫生沒有動,仍舊注視著竿頂。沿著竿頂往上望是那枚東升的太陽在層雲間透出紫裡帶紅的光亮。明天,或許會是下雨天,也可能傍晚就下雨了,以他多年漁夫的經驗,那雲層的警示不會錯的,幸好醫生選了這天來釣魚,明天來的話,天氣就不好了。
他吃掉一條小鯛魚乾,嘴裡留著又腥又香的乾魚味。他往旁邊拿水壺,想喝兩口水,才轉身拿水壺,筏身激烈震盪,筏側水面激起一大片水花,醫生,醫生的魚竿浮在不遠的水面,醫生落水了。順風脫掉帽子和夾克,火速撲向海裡,心裡閃過一個念頭──從來沒問過醫生會不會游泳。如果他會游泳,他會自己游浮上來,如果他不會游泳,在他隨著水流捲入漩渦之前,就會被水嗆溺。但是,醫生是怎麼落水的呢?在他轉身那刻,是醫生自己跳下去還是不小心掉下去?醫生坐在筏上根本沒動,他轉身時感受到的那一陣筏身搖晃,是醫生站起來嗎?順風撲向海裡時,這些問題像水草般同時糾纏他。
他在水裡睜開眼睛左看右看,尋找醫生,水浸入他眼裡,刺痛眼膜,但他習慣在水裡睜著眼睛找目標,曾經在水裡瞥見一條珍貴的土龍,追逐牠到淺灘,在牠鑽入洞穴之前徒手捉住牠。這條被世人視為壯筋骨補氣血的海中珍品,身體滑溜,別的漁夫都要用土龍叉,他那次偶然的遇見,徒手就捉住了,他是一名可以在臨時狀況發揮水中能力的漁夫,也是一名手力過人的漁夫。他也曾在水中找人,在他的漁夫生涯裡,這條孕育著魚類的河流,每幾年,就會有村裡的孩子、外鄉來的遊客掉入水裡,他和其他漁夫一起下水尋找落水的人,他們在水流中四散游開,往水流的方向找人,不一定都能找到,找到的,也只是一具冷涼的身體。但他要找到醫生,醫生剛落水,必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哦,他在前方,他被水帶到前方。順風奮力游向那方向,他以為他的手搆得到醫生的腳,他從少年時代起,就是海的孩子,他的手捉過最難纏的滑溜土龍,他拚命游著,他要向海證明,他不僅是一名漁夫。
他向海伸長手臂,做他這一生,最長的一次閉氣。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