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來了一陣浪,眼見巨大的瀑布又要形成,她興奮的跳了起來。船馬上要沉了,大地也要沉了,但很好,至少讓人忘了荷爾蒙,也忘了牟宗三與錢賓四……
1
黎明之前天還是暗的,海上還有昨晚的餘光,星星也還明亮。她走向通往海岬的小路,路邊的草有濃露,把她腳背給沾濕了。她聽到不遠腳底下的海浪擊打著岩石,發出規則的聲響,不久極東海平線上出現了一點光,光是曖昧的,但一會兒後就把面前遼闊的空間強分成了上下兩半。身後有間歇的鳥聲,聲音大而聒噪,是都市聽不太到的那種鳥聲,她回頭去找,卻也沒看到什麼,判斷是發自岩石與沙岸接壤的矮樹叢之間。她後悔回頭張望了太久,再回過頭看海,剛才曖昧的光已經不再曖昧,太陽已馬上要出來了。
才一下子太陽就整個出來了,一點都不猶疑呢。太陽本身是通紅的,四周閃著的是黃金一樣的光,天上的光很穩定,海面的光則閃爍飄浮。天空有很厚的雲,昨晚電視說今天會變天,近海有颱風,所以這漂亮的日出奇景不會太長。果然太陽向上的一角已埋入雲堆中,這是最後金光閃爍的時刻。一陣風從腳底下的海面吹過來,把她裙子都揚起來了,她好想趁著風喊叫一聲,卻沒喊出來。
2
現在是星期日的早晨,她從海邊走回旅館房間。丈夫還在熟睡,她只得出來,到一樓有落地窗的餐廳小坐。侍者問她是否要吃早餐,她說她丈夫還在睡,等一下再吃,現在只想坐一坐。侍者幫她端來一杯熱紅茶,杯子與碟子是雪白的,碟子上還貼心的放著一塊切成三角的檸檬。
學校最近在應付評鑑的事,弄得大家人仰馬翻,這事學校不能作主,一切由人宰割。每個人都有一大堆課,卻還要求你做研究,最好有國科會通過的研究計畫,國科會的計畫要看你研究成果來核發的,研究成果看你論文是否發表在國內外的第一、二級刊物。
她不想再想學校的事,就是為了不想而出來的,但還是不由得不想。她馬上五十了,很容易累,脾氣也變得有點暴躁,以前不放在心上的事,現在常常惹她心煩,有時肚裡的一股無名火湧上來,想把前面的東西全都毀棄掉。
醫生建議她每天補充一點女性荷爾蒙,說這年紀的女人都該吃的。聽人說吃這藥有一種風險,可能得婦科的癌症,但醫生說這個說法不能成立,這年齡的女性,本來就比較容易得病,只要定期檢查,是沒有問題的。丈夫也鼓勵她試試,她領了一個月的藥,吃了覺得有很大的變化,早上照鏡子,久不見的血色又上臉了,下腹有什麼東西在鼓動,又會莫名的心悸,好像又恢復了青春。但畢竟是表象,她心裡有數,擔心後遺症,還是不過半個月就把藥停了。
她喝了口已變溫的紅茶,又過了一下,她丈夫還帶著些惺忪的睡眼走進餐廳,問她怎麼起得這麼早,他不知道她已到海岬上看完整套的日出了呢。
旅館對街有個很小的教堂,沒有高塔,只是把像倉庫一樣的建築通體漆成白色,再加上門上的十字架,就知道是座教堂了。大約過了八點鐘,有人在敲教堂門口的鐘,預告堂內的早課要開始了。侍者來問是否要開始早餐呢,她微笑說好,她與丈夫就到吧台去選擇食物。
3
昨晚的月光很好,儘管遠方有颱風。旅館住了一群好像是大學生的年輕人,黃昏時分,他們忙著搬柴火還有食物飲料到海濱的空地,打算天黑後辦營火會,看他們夫婦就邀他們參加,說營火會九點開始。那群年輕人又找來另一個旅館的許多跟他們同年紀的男女,看起來營火會的規模不小,他們這一對,該是其中最年長的了。
晚會中她其實跟不太上年輕人的節奏,她與丈夫只跟他們唱了幾條所謂的校園民歌,包括〈月亮知道我的心〉及〈橄欖樹〉,其他再近些的歌,他們就都不會唱了。幾個年輕人怕他們孤獨,送來兩罐已打開的啤酒,他們不好推辭,就一人一罐的喝了起來。
風從海那邊颳過來,把營火吹得啪啪作響,像旗子在風裡的聲音,猛烈燃燒木頭,偶爾還會爆裂,聲音像放炮,因為無法預期,所以那響聲更令人興奮,每次爆裂後都有人歡呼。
即使些微的酒精,在她身上也發揮了作用呢,她覺得有點暈眩,抬頭看月亮,已快圓成圓盤了,是陰曆13或14了吧。
不知什麼緣故,她又想起那件令她心煩的事了。國內的人文研究,都由一群所謂學科學的來領導,科學家最注意的是計量,人文是可以計量的嗎?她想。旁邊的丈夫看到她心不在焉,問她想什麼,她重複一個朋友在會議中說的話:「以前牟宗三、錢賓四是這樣作學問的嗎?」她覺得自己說這話很可笑,沒頭沒尾之外,工學院出身的丈夫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牟宗三與錢賓四,以為三、四還是計量數目呢。
風更大了,但年輕人不管這些,有兩個人在彈吉他,一把高音一把低音,和聲很好聽,一群人在跟著唱歌。她覺得晚了,要丈夫起身跟那群年輕人道別,她丈夫謝謝他們的邀請,說跟他們在一起,都覺得年輕幾十歲了呢。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有兩對男女在擁吻,在他們走回旅館的小路邊,她看到一對年輕人躺在沙地上做更激烈的事,面朝上的女孩,兩眼睜睜的望著他們,完全不在乎有人看。
4
天氣預測果然沒錯,他們剛把早餐吃完,外頭就下起傾盆大雨了,街上幾個顯然是信徒的男女,斜撐著傘跑進對街的教堂,狀況有點狼狽。
他們離開餐廳的時候,侍者友善的提醒他們,說要回都市的話,最好早些走,氣象預報說颱風加緊了速度,中午一過,這裡就進入暴風範圍,路況就不太說得定了。她與丈夫商量,現在還不到十點,如果從濱海的公路開回都市,得花兩個小時,也許能避開下午要來的暴風雨,他們收拾一下便上路了。
正式的颱風還沒來,但風雨已很大了,公路的右邊是海,另一邊是突然陡起的高山。再大的風雨,這部還算新的休旅車也擋得住,只是怕有石頭從山上滾落,阻斷了公路,那就進退兩難了,所以他們要趕路。
她覺得有點奇怪,這兩天心神不寧,但碰到了這場風雨,心除了篤定之外,還帶著一些興奮感,她想不出這興奮感從何而來。
風雨不斷加大,車有些不穩,好在公路上沒什麼車。他們經過一座背向海的水泥建築,前面有一個賣咖啡的攤子,好像還在營業,她看看開車的丈夫,丈夫會心的笑笑,把車停下,從他的動作也看得出他的心情好,他說我們別急著趕路,還是喝杯咖啡吧。
咖啡是紙杯裝的,味道也不太地道,但他們都覺得無所謂。建築的後面大約十公尺處有一長片黑色的岩石,海浪一陣陣拍在岩石上,激起的水花有時會濺到路上來。她問丈夫能否與海浪更靠近些,他先不解的問真的嗎,問完似乎就覺得多餘,也爽快的說,為什麼不呢?
他們牽手走向海浪,另隻手裡還拿著熱騰騰的咖啡呢。岩石的邊緣有金屬的護欄,他們還沒走到護欄,一陣浪花越過岩石從天而降,像傾倒下來的瀑布,在那地點,他們無從走避也不想走避,終於把身體弄得透濕。她從來沒有這個經驗,像大浪中漁船上的漁夫,渾身被海水弄得濕冷又充滿腥鹹。幾滴水滴順著她的鼻腔喉嚨進入食道,奇怪的是海水與口水混合後便不再腥鹹也不再嗆鼻,反而發出一種苦後泛甘的特殊味道。
又來了一陣浪,眼見巨大的瀑布又要形成,她興奮的跳了起來。船馬上要沉了,大地也要沉了,但很好,至少讓人忘了荷爾蒙,也忘了牟宗三與錢賓四。她不知道丈夫此刻想的是什麼,但她決定,她要在下次海浪把自己整個打濕的時候,讓他緊緊的把自己擁抱在懷裡。
●註:英國作曲家布列頓(Benjamin Britten, 1913-1976)有組《四首海的間奏曲》(Four Sea Interludes, Op.33),四首分別是一、黎明(Dawn),二、星期日早晨(Sunday Morning),三、月光(Moonlight),四、暴風雨(Storm)。間奏曲也稱Intermesso,原指在兩段表演中間的填補音樂,尤其用於歌劇換場時,比一般正式音樂要簡短些,後來作曲家也寫些短曲稱作間奏曲,不見得用來填補空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