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程懋筠,何其曲折。曲折起自筆畫,以及讀音。
1957年,台北縣北投鎮,薇閣小學。我,一年級,初見他的名字,難寫難念,三分之二是陌生的。很久以後才知曉,就在那一年,他走了,投向大荒,遊入太虛,沒有音樂相伴,只剩萬籟俱寂。
他是音樂人,一去不回時,兩岸同時靜音,沒有一首輓歌。那一年,台灣依然戒嚴,大陸正在反右派。他留在大陸,內心的想法,很少人收聽。
我們在台灣,則每天唱他的歌。學校裡,部隊中,會場上,四字一句,莊嚴和平: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以建民國,以進大同。咨爾多士,為民前鋒。夙夜匪懈,主義是從。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貫徹始終。是的,貫徹始終。1945年開始,台灣的天空,隨時飄揚他的音符,今後還會傳唱下去。
記得那時,小學一年級的音樂課本,第一首就是中華民國國歌。孫中山作詞,程懋筠作曲,與國父並列的人,老師無一語介紹。此後的每一位音樂老師,都重複這樣的空白,直到我重逢了李中和老師,以及蕭滬音老師。
兩位老師是神仙眷屬,也是聖賢夫婦,對台灣音樂教育的貢獻,無可磨滅。早在1956年,我就是蕭老師的學生,她是復興岡幼稚園的主任,我是小毛頭,當然不識程懋筠。半個世紀後,兩位老師告訴我,程先生不但是他們的證婚人,還是義父。
2005年11月9日,李老師撰文追念義父,稱頌他性情瀟灑,個性剛直,為人風趣,處事果斷,能唱能彈,能詩能文,國學基礎深厚,日文英文俱佳,作曲填詞尤其高明。換言之,他是誠摰有情的才子,後來碰上嚴酷無情的政治,如何安頓自己的靈魂?
1946年5月,李老師和蕭老師在上海結婚,程懋筠福證時,高歌一曲〈茶花女中的飲酒歌〉,贏得滿堂喝采。這首趙元任的曲子,我小時候的主唱者是斯義桂,程懋筠未能來台,遂使上海的歌聲,從未聽聞,已成絕響。
其實,程懋筠曾經一度來台,時為1946年初,短期授課之餘,接回當時在台的妻子張咏真,兩人一道返滬。1949年,李老師從上海到台灣,行前數月,和程懋筠討論去留。起初,他有意赴台,並囑李老師代為安排,後來說,任教的國立幼教專校擬遷廣州,他還是隨校為宜。從此,海峽隔開了兩人,那是永別。
然後,程懋筠不見了。
對台灣而言,許多人不見了,而且高達五億五千萬。1949年悲壯渡海的軍民,不過一百餘萬,未來台者所在多有,其中一位程懋筠,卻非同小可。
因為,他是中華民國國歌的作曲者。
中華民國國歌的作曲者,留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何種光景?事實證明,台灣對他諱莫如深,大陸則視他如燙手山芋,強行打入冷宮。生前如此,死後亦然。
直到2007年,也就是他辭世五十周年,才成為出土文物,重返人間。該年6月,北京中央音樂學院,出版了《程懋筠的音樂人生》,還原了他的作品,包括文論與歌曲,前加紀念和研究的文字,誠屬難能可貴。我在大陸買到本書時,不禁容動心顫。
收入書中的第一首曲子,就是中華民國國歌。
程懋筠正巧生於1900年,時為8月25日,地為江西南昌。1918年,他隨兄赴日求學,後入東洋音樂學校,也就是現在的東京音樂大學,主修聲樂,兼習作曲。1926年,他返回故鄉,任教於江西省師範學校。1928年,他任教於南京中央大學時,正式發表了第一首作品,得以和孫中山先生齊名。那年,他只有二十八歲,不但一曲成名,而且成為國歌,是何等榮耀!
1924年6月,孫先生親書陸軍官校開學典禮訓詞,即前述的「三民主義,吾黨所宗」,凡十二句,四十八字。1928年10月,國民黨決定以此為黨歌,公開徵求曲譜,得一百餘首,結果程懋筠脫穎而出。1930年3月,國民政府明令,以黨歌暫代國歌。1937年6月,國民黨決定,「即以現行黨歌為國歌」。1947年4月,決議沿用為國歌。
凡此經過,程懋筠最為熟悉。直到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仍有億萬人民,唱他的歌,他豈不知?然而,該年的進退去留,何以如此曲折?對國民黨的絕望?對共產黨的嚮往?他的一念之差,使自己的音樂生命和形體生命,都提早告終。
《程懋筠的音樂人生》一書,生平簡介中提及,1949年5月,他與上海市民一起冒雨上街,歡迎共軍入城。1951年3月,他更在《上海音樂》創刊號上,發表自己作詞譜曲的〈新中國頌〉。上述如果皆屬事實,不能改變另一事實: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公開發表的作品了。那一年,他春秋正盛,卻像沈從文一樣,創作永遠停擺,停留在「舊中國」。
〈新中國頌〉又如何?中央音樂學院的賀曉東指出,「令人遺憾的是,由於歷史的原因,樂曲雖然公開發表了,但目前還未見有資料表明,曾有機會演出過,更談不上傳唱,而是僅僅停留在譜面,塵封在圖書館的刊物裡,達半個多世紀」。程懋筠代表中華民國,共產黨不准他愛「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諸多限制之下,他從此病倒。1957年7月31日,他死於腦溢血,只有五十七歲。
假如他長壽,留在大陸,能夠安度「文化大革命」嗎?在那一場浩劫中,連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的作詞者田漢,都死於非命,豈容中華民國國歌的作曲者存活?假如他來台定居,日日聽聞自己的歌曲,處處受到歡迎,身心愉快,創作不輟,是否會提早倒下?
悲劇業已鑄成,悔恨早已無補,他的滿腔熱血,一派天真,都已化為歷史。偏偏,大陸和海外,過去出版的《中國新音樂史》,和《新中國音樂史》,大多省略了他的名字,遑論專章評介?他連「反面教材」都不入列,彷彿從未出現,成為徹底的幽靈,直到死後五十年。
死後五十年,他的六十首歌曲,首度鋪陳在我面前,跳躍在我心中。原來,裴多菲的名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他早已譜曲。原來,范仲淹的「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他早已化為音符,化作想思淚。原來,南京中央大學、江西中正大學的校歌,都是他的傑作。原來,這麼多的抗戰歌曲,出自他的手筆。
歌曲重現了,他也就復活了。蕭友梅音樂教育促進會,編了這本《程懋筠的音樂人生》,讓我能看見他,一如看見黃自先生。放下1949年以後的悲歡離合,我們展卷,他即出現,只要中華民國永存於世,他就必然不朽,聽世世代代的國民,傳唱他一生最大的榮耀: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貫徹始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