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第34屆聯合報文學獎散文評審獎作者精心布置意象來寫美學經驗以及親情,處理得緊密,且文字精緻,中間的「趣味穿插」使得嚴謹的作品有了變化。此篇很有技巧。──何寄澎
整理中藥標本的第三日,暈眩、惡心、雙手顫抖的這些症狀開始找上我,城裡的最南區人煙稀少,而獨立於山腳下的文物工作室平常更是鮮少人經過或參訪。搓揉著疼痛的太陽穴,我繼續將手邊的哈士蟆平置於玻璃檯面,準備進行綠線掃描和後設資料的登錄,蟆與我對眼互望,牠闇黑的肚腹鼓大,似飽餐一頓後胃突起的側面,極細長的雙腿如樹叢旁的幾只枯枝或是炭筆的筆芯,只要多出點力,雙腿一斷,牠在紀錄簿上的資料就會多登一筆,變成瘸腳蟆、單腳蟆、殘障蟆等。
蟆的睡房,是一個木製小盒,與其說睡房不如說囚禁屋。文物室內的所有標本都有個人專屬的囚禁處,由專業人員為牠們量身打造訂製,長、寬、高各多少釐米,扣除四邊些微的碰撞空間,看起來十分合理、安穩妥當。綠線掃描的光束穿透蟆的表面,在微微發亮的玻璃彼端,牠的雙腿投降般張開,光線行經身體的時候,電子跑馬燈顯示出肚腹的寬度、身長的高度,略為扭曲的腳爪,因無法平放的緣故,往檯面的兩端四散,左爪末端破碎,硬脆的幾粒碎片有點巧克力片還是老鼠屎糞的形狀。
撫摸著木盒的紋理,咖啡色澤的木頭外殼還漆有一層透明的膠膜,按照往常判斷,這製作於防水用途的膠膜,足以防範水的潑灑,手中這只蟆的睡房還標示著:蛙科Ranidae。編號R.1031。
記下編號,抄寫數據資料時,我以餘光發現10月31日該天的工作表是空白的,沒有研究物種、後設數據、掃描器的開關時間也未有任何加載紀錄,同事小林於細長的欄位頂端以紅筆標寫一個缺字,我焦急地打開鐵櫃內上鎖的其他木盒,試圖於編號的序列之中,推算出該日漏寫的物種,羚羊角、水蛭、鹿角、牛黃……在翻找眾多物列裡,敲壞了兩個鎖頭、打翻數只玻璃皿,仍無法尋得缺失的物種,我逐漸失去耐性,甚至興起了隨意找任何他個物件來替補的念頭,佯裝該日工作進度準確完成、僅是尚未登錄的理由,好讓自己從小林那監督的眼皮底下矇混過去。
窗外的天色暗下來,我打開破洞的紗窗朝外望去,四分溪的河水緩緩向遠方流動,水流越來越緩慢稀少,除可見泥底,已經不見鷺鷥、小魚的蹤影,白日還是青綠色的橋沿此時在黑漆之中看來有些慘暗,不知道是壞損多時,抑或時值限電周期,椰樹旁的整排路燈均熄滅了,在漆黑密閉的方形室內,覆蓋著濃厚藥水味的標本,竟肆無忌憚地流出牠們體內的腥臭。將兩個鼻孔開闔呼吸,那腥味便進進出出、逐漸加強的往腦門深處衝,俯身打開桌燈,幾隻紅螞蟻爬上木桌檯面,嗅了嗅左腿斷裂的哈士蟆,又一陣觸角碰觸,不知道吱嘰溝通什麼,如態度惡劣的奧客,頭也不回走掉。
突來的頭暈讓我得扶持著桌面和椅把才能順利坐下,戴回半透明狀的塑膠無塵手套,將哈士蟆再度放回牠原來的木盒居所,牠的雙眼緊閉,不,應該說看不見牠的眼珠子,這類冰涼的怪狀死物向來並非我所懼怕,但那木製小盒的長形邊角以及標本敞開的安躺狀態,卻於我開眼闔眼的瞬間,或晨起欲醒的前刻,屢次突擊、震嚇我。
是棺材。
那只淺咖啡色帶有亮光漆面的巨大木頭盒子,被放置在運送貨物的藍色手推車上,並以極其奇異的行進方式被推動前進,你的雙腿如蟆狀,無肉也無筋,唯存的兩條骨已乾瘦得趨乎枯柴,我看不見你的眼珠子,捧著花籃的我,循棺材路線由首至尾端繞場一周,大家從我所持的籃內奪去數朵紫花,丟撒於你的臉鼻、頸肩、手肘、雙腿,乃至於腳底,這只木盒長、寬、高竟是如此恰到好處,扣除掉些微的幾公釐讓花朵有被放置的空間,除此之外無他,任由你的身軀將其占領。
夜燈下,我繼續登錄蛇蛻的資料。眼前乾燥如煙圈,摸起來邊緣硬脆的立體物為蛇所蛻下的皮膜,旁邊有著小林已拍攝好的幾張照片,他把相機的曝光值調得過高,原是菱狀交織的圖騰,在圖像顯影上居然呈現直線的走向。蛇的皮膜很長,若將好幾只蛇蛻攤開平放,很可能從文物室門口一路延伸到舊庄山腳,然而算計蛇蛻的長度只要交付給電子儀器即可,掃描機的功能性總是超過我和小林所想像的強大,唯無法記錄的是表皮或乾或硬的詳細程度,需要以手試探、觸摸。
面對這些過度乾燥的表皮,我要求自己盡可能做到忠實於原貌的標準,長度幾尺、厚度幾尺、硬度如何,而面對你卻無法以同樣心態執行,雖同如標本狀態,不顧一切的敞開安躺,還是安排禮儀師為你上妝,選BOC-1色號的粉底,紅潤卻偏黃的色調,為的是使氣色不致太差之餘,尚保有不刻意的自然感覺。可惜全然失去水分、油分宛如蛇蛻的臉頰上了粉後,仍有太多裂痕,困於長期工作鮮少有休假機會的我,像是去欣賞一場毫不相干卻已買票進場的藝術表演,悄然無聲地佇立於舞台邊緣,不敢碰觸你的身體,持續看著你的嘴保持微微開放的張口狀,是吶喊嗎?
你在生命最末的日程內,曾一口氣連吞下三顆皮蛋。護士小姐說你吃到整個肚腹鼓鼓的,眼睛也因飽睏瞇了起來,難以張開。手指在空中不停寫字般胡亂比畫,護士以為你還要多吃幾顆蛋,於是趕緊剝殼準備餵食,但你不是我眼前這些蛇、鼠、蛤蟆吞食類動物,她怎會對一名年逾九十的老人有如此誤解?
舊庄南區入深夜後,似無人廢城,過度彎曲的車道時有幾名重型機車騎士以膝蓋擦觸地面,或讓車身磨出金紅色的火花,用來競爭炫耀騎車的高超技術。在猛烈的催油門聲響漸漸傳來之時,我將木桌上的幾個標本盒子上鎖,準備關閉電子掃描器,將玻璃皿、放大鏡、無塵紙收回櫥櫃內。
當翻開行事曆與工作日誌相互對照,我倏地想起工作日誌上空白的該欄位。
那一日的物種紀錄,是羚羊角。
就在同事小林頑皮的拿著羚羊角戴在頭頂兩端嬉鬧的該日,我不停對他表演的牡羊座、山羊佬、羊咩咩等角色頻翻白眼,氣憤的小林在我眼前來回奔跑,嘴裡喊著趕羚羊啊!趕羚羊啊!
他嘲笑我的不解風情和缺乏幽默感,我只是無奈地表示沒有那樣的心臟可以承受摔破羚羊角標本必須賠償的準備。說穿了我只是個比較高級一點的打雜工,或技工。而這些中藥標本充其量也不僅是展示罷了,能有什麼實在用處?終日拿著小掃具清潔標本死角所積累的灰塵髒汙,戴無塵手套搬動不知名的物種死體,甚至某天準備被掃描器的強烈綠光閃壞眼角膜。
該日來自醫院的電話,停止了我與小林的笑罵。掛斷電話的我,安靜快速地把手套和工具卸下,脫去工作靴,換穿外出服的裝束。小林幾次呼喚,也得不到應聲。直到他走過來拍我肩膀,我忍不住大吼他一句,便頭也不回的離開文物工作室,朝馬路口奔跑招攔計程車。
在南區的工作室待了好幾年,一直不覺得這份偏離市區的工作和現實生活有什麼太大的連結性,沒想到這一對屬牛科的羚羊角,終於讓我有和真實世界接軌的感受。手持花籃的我,望向家族內的幾個父叔輩成員,排列擁擠似蟲狀,清一色的白衣底下,你推我擠、互不相讓,或大聲咒罵、推卸責任,原來人生真有如此羚羊時間,兩角彼端,各執左右,無情無言。
我於空白的後設資料欄位上填寫,Saiga,羚羊角乾燥品。並於下方的出席狀況補寫:喪假一日。對象:祖父。
走向木桌後方的長形櫥櫃,我看見那對羚羊角還以粉乳色帶有光澤線條感的曲狀向上延伸,敞開的木盒裡鋪有奶白色的緞面絲綢布料,就像一張舒服安適的床,我將它自櫃中取出,以無塵布擦拭櫃位的內外端,角內如螺旋狀無限蔓延開來,如一只老式話筒,我對著空心的左角洞口說話:喂……喂……
風自紗窗的破洞處吹進來,桌上工作日誌的紙頁被吹得唰唰作響,此時連工作室內的燈也熄滅了,暗黑裡,我彷彿在放下那對羚羊角時,聽到嗚咿、嗚咿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