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啊象,大啊象你的鼻子為什麼這麼長?
──兒歌
無風無雨,日影微斜。已過了最曝照的時刻,但日光依然刺目。樹葉的影子濃淡深淺,因層層疊疊的樹葉篩著光。
女孩八歲,放學回家吃過午飯,幫著母親洗了碗後,就獨自爬上屋後那棵比房子高出許多的老雞屎果(按:客家話。台灣這裡習慣叫它芭樂。)樹。讓母親獨自和那三個妹妹糾纏,她們的年齡不過差上一到兩歲,要嘛喊餓、要嘛拉屎、要嘛洩尿、搶玩具、爭寵,終日吵鬧不休的。時而聽到母親尖銳的咆哮,或叫喚她的乳名,或三字經衝口而出,要她還不趕快去幫忙,「××打翻醬油了」、「××妳不要再欺負妹妹」、「××你係唔係臭耳窿」或臭罵她父親、她祖父,「講麼該傳宗接代,香火,惱俺生唔出仔,呸!丟你媽。」
祖母靜默無聲,漸漸看不到事物的伊,多半時候都抱著女孩的第二個妹妹,在搖椅上悠悠的晃蕩。輕輕的哼著:「搖啊搖,唐山下南洋……」久久的,待聽到孫女鼻息輕柔勻稱,把她輕輕的放在搖椅上,摸索著到廁所去,或摸到廚房倒一杯水,小小聲嘆一口氣。如果給暴躁的媳婦聽到了,不免又起波瀾。
屋裡安靜下來,一家人都在午睡了。
眼前鏽黃的鐵皮耀閃著金光,疏疏落落數十戶,都是鐵皮木板屋。只有山頭上那間骸骨白的洋樓是混凝土貼著馬賽克的,那是昔日洋人經理的別墅。出過命案後就被廢棄,久而久之成了鬼屋,但依然高高在上,俯瞰著這小小的工人社區。這裡印度人馬來人雜居,華人寥寥沒幾戶,家家戶戶屋前屋後都種了熱帶果樹,紅毛丹、紅毛榴槤、油柑,甚至榴槤,如果是印度人,多半還會種上一棵山馬茶,一叢萬壽菊、黃薑、藍薑、生薑、板蘭葉。馬來人家則增減之。
自上學以來,這幾乎是她每日的午後休憩了。差不多會一直待到黃昏,聽到父親的<口摩>哆車上坡了,再快速滑下樹來。
父親一向禁止她爬樹。
拔仔樹幹滑溜乾淨強韌。老樹分枝多而壯實,幾乎每天都有新熟的果可以解渴解饞。只是有時在枝端,勉強攀過去,還是有點風險。如果果子沒握實掉了下去,可就成了名副其實的雞屎果了──樹下圈養了二十來隻雞,雞寮裡差不多每天有雞蛋可撿,雞屎卻也是日積月累。如果人掉下去,那就更不得了。
有一次她差點就摔了下去,慌亂間搆著紅毛丹的岔枝。
老紅毛丹樹緊鄰著雞籬,果實成熟時,她就改爬那棵樹了。那時她會特許六歲的妹妹當她的下手,協助傳遞她摘得的紅毛丹。
只有那時節父親會用長長的竹竿、竿頭以廢棉布裹了火水,在雨後把那樹梢頭的紅蟻一窩窩的燒了。
再過去,屋後還有兩棵榴槤。但榴槤樹爬不得,爬了果熟不墜;一棵高齡的山竹,樹葉密實得即使果熟了也看不見。樹上常有蛇,結的果籽大肉少,她恨不得把它砍了,但那樹頭已在隔壁的界域內了。一棵老楊桃,她也愛爬,但從那樹上會看到隔壁人家的沖涼房。自從那回瞄見隔壁的大男生在裡頭,邊抹肥皂搓弄腹下那根東西,還故意頻頻朝她張望之後,她就再也不敢爬上那棵樹了。
有的樹可以看見別人房間裡發生的事。
有波羅蜜。有尖必辣。芒果樹。
但這些樹皮髒枝脆,且多黑螞蟻,鑽進褲襠難受死了。
紅毛丹樹上更常有一團團的紅螞蟻窩,哨兵分布得到處都是,一沾上,沒完沒了。
有兩棵蓮霧。一棵是一般小紅果的水蓊,微酸而可口,越近樹梢越甜。另一棵在更遠的山坡上,是棵俗稱「木頭水蓊」的、真正的野生蓮霧,結果率低。果大,但即使紅熟了也不甜。但她愛的倒是不熟的青果,酸到全身發抖。但那裡雜草叢生,縱使沒有母親的警告(「小心被印度人拖進草叢強姦」),她也不會想去。因草叢裡多的是眼鏡蛇,動不動就揚首亮出黑底白圈,嘶嘶作響,吐著唾液。
還是拔仔樹溫和,枝幹分散,葉疏,縱使有青竹絲也容易看見。
女孩的皮膚如馬來姑娘一般黑亮,眼睛也是大而有神,並不輸附近的印度姑娘。她常從樹上眺向遠方,浮想聯翩。
環顧四方,一望無際的油棕園蔓延開來,沒有盡頭。單調乏味,像一片由油棕樹構成的荒漠。那樹,巨大如爪的柄,瘦長如刃的葉。隨著樹長大,一層層沿著柄緊挨著樹幹切斷,留下的傷口枯乾泛黑,慢慢的腐化、剝落。或長出蕨類、藏著蛇鼠。
每棵樹都是如此,毫無例外。加上棕櫚果切割後留下的類似痕跡,樹身髒兮兮的,隨著年歲越大就越長越高,果越結越少,樹身漸漸裸露出椰子或檳榔的模樣。那時,它們的死期便近了。
中學時她在華文老師收藏的一本詩集中,讀到一首關於防風林的詩,腦中會自動的用油棕樹來替換木麻黃,恰可以表述她視野的疲憊:
油棕園
的外邊
還有油棕園
的外邊
還有
油棕園
那是油棕樹沙漠。
不過數十年前,目前長著油棕樹的地方都還是熱帶雨林,往東、往北、往南,數千英畝原始林連結著中央山脈的古樹群。千萬種樹密密挨擠著,不知多少鳥獸棲息其間,有犀鳥,有熊,有獏,有虎豹,有象群。這裡原是老虎大象的棲息地,有數千頭象、數百頭虎棲息其間。殖民者來了之後,廣伐原始林,且最愛獵取虎皮、象牙。當原始林伐盡,獵餘的虎象退入僅剩的大森林,但這裡仍保留著對象的記憶,而被命名為Kampung Gajah,大象村。
而大象和老虎在這村子裡早就看不到了。
最後的數百頭象被通電的鐵籬笆阻隔在數十哩外,那油棕園和原始剩林的交界處。偶有闖入,也總是無聲無息的被射殺。
一如那些老虎和黑豹,當牠們迂迴的進入油棕園企圖獵取野豬、鼠鹿,或工人放牧的牛時,也會被毫不留情的格殺,且悄悄的被分食。園坵經理都合法擁有獵槍,平日隨意的射殺猴子、山雞、果子狸、野豬和蝙蝠。但因為虎象的數量已經太少,早就引起國際保育組織的關注。官方雖默許射殺,但嚴禁張揚。
難怪女孩成年後回憶童年生活的散文裡,那些她吃過的野味裡只有四腳蛇、果子狸、松鼠、穿山甲、山豬、猴子、蟒蛇、山雞,而不及虎和象。
但她其實吃過的,只是她不知道而已,因為都不好吃。
她大概忘記了,有一回隔壁的材叔分一碗熱騰騰的、煲了中藥的不知道什麼肉,要她雙手小心捧著,且表情詭異的交代說:「那是給妳爸吃的,包生男。小孩子最好連湯都別喝。」她不喜那藥味濃烈,但父親堅持分了塊肉給她,卻說什麼都咬不動。「像鞋子。」她對爸爸說。狗牯(她家的老公狗)都不愛吃,聞一聞就走開。
那晚爸媽房裡床板一直響,第二天媽媽一直抱怨腰痠骨疼。
第二晚房裡床板又一直響。九個月後生下四妹。那是老虎肉。
另一次就別提了。她爸流了三天鼻血。
而空氣中無時無刻飄散著一股燒煉棕油的嘔臭焦味,讓她有時半夜被臭醒,忍不住會想哭。那味道讓她一再的夢到火葬場。
夢到摯愛的父親,連同他心愛的紅色野狼,被烈火重重包圍。
但她那時即早已立定志向,長大後,無論如何,要遠遠的離開這被油棕占滿的鬼地方。
然而當她真的遠遠離開,到一個東北方的、四季不很分明但也不算不分明的亞熱帶島嶼時,她卻會懷念那股空中的味道,把它混淆於炒咖啡的焦香、鄰家馬來人的羊肉咖哩味。
甚至也忘掉大部分的樹。
尤其是那棵比木頭蓮霧還遠,在山坡上,重葉疊出高大濃蔭的原生芒果樹「峇煎」。香味濃烈,但吃多了之後身上會異常燥熱,甚至長出一顆一顆的膿包。但她每每冒死去撿樹下的熟果,和榴槤一樣,單用聞的就可以找到完美的藏在草叢裡的果子。必然帶了棍子,及家裡的狗牯。防蛇,也防草叢中有男人埋伏。
她最懷念的還是那棵拔仔樹,涼涼的樹幹,她甚至可以把臉貼著、緊緊抱著打盹,等待父親的歸來。
她突然聽到樹下有嘻笑聲。
是那小她一歲的討厭的印度小鬼魯米,偶爾會和她作伴到一個人不敢去的地方偷摘水果。
惺忪中,一時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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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米兀自指指點點,作著鬼臉。
「看到了。」他說的是馬來話。
這回她聽清楚了。也馬上明白了。
為了在樹上保持平衡,她把腳張得稍微開些,而短褲是寬口的。
她臉一紅,啐了一口,隨手摘起一顆生拔仔朝他擲去,「去死啦,死吉靈鬼。放狗咬死你!」她用馬來話罵。
「長針眼長瞎你的狗眼。」華語。
魯米身體一閃,踩著雞屎。
急推開雞欄的柵門,逃走了。掉了一隻拖鞋,腳底滿滿的雞屎。
「惡雞嫲!」他遠遠的丟下一句客家話。
她當然不會知道(即使知道也不會注意,不會記得),不愛讀書的魯米,此後短暫的一生相當艱辛。小學畢業後就在油棕園當搬運工,稍大些加入割油棕果的行列。積掙了點錢後,貸款買了部其時最時興的黃色爬山虎,到處飆。
在她努力埋首初等文憑考試那年,一個下著小雨的傍晚,他不知何故迎面撞上一部奔馳中,滿載油棕的囉哩,當場命喪輪下。
那是她第一個過世的童年玩伴,曾在童友圈裡引起一陣震驚,有幾位還流著淚參加了他破碎遺體的火化。
他們多半告訴過她,但她可能連魯米是誰都不記得了。以致多年後在她自己的洞房花燭夜時,突然想起那時在拔仔樹上,被偷襲般的驚惶。
但那時的感受竟是懷念,那畢竟是孩稚的天真。想起那人,不止以為他還活著,還把他和寶萊塢的同名男明星混為一談了。
「小時候根本看不出他長大會這麼有出息。」
彼時日影更斜,父親的<口摩>哆聲出現在她聽覺的範圍內了。
女孩看到父親和他心愛的野狼都沾滿泥巴、車大燈破裂,後頭跟了一輛車頭燈異常明亮的囉哩,非常吃驚。
然而那一天她父親遭逢意外,讓他差點回不了家。
在他返家的路上,離家不過數公里,那條塵土飛揚的紅土路的最後一個大轉彎,後方一輛載滿樹桐的大囉哩,突然加速趕上。轉彎時,車尾竟然朝他的<口摩>哆車橫掃過來。從望後鏡瞥見時,他只好緊張把車把猛往外扭,連人帶車撲進一片爛芭裡,身上多處擦傷。他看見那人也趕緊把車煞在路邊,跳下車來,火速的把他和<口摩>哆車從爛泥裡救出來。
那個小個子男人格外有禮,一再鞠躬道歉,承諾他會賠償。看他無大礙,還是要堅持陪他回家。
此後他成為她父親終生的朋友,逢年過節一定來送禮。送雞、送鴨,或者送燒肉,一直到他們搬離那裡為止。
女孩留學台灣時,他不也偷偷給她塞了個兩百元的大紅包嗎?
比任何舅舅、姑姑、阿姨包的都還多。
那可是超過他月薪的四分之一呢。
他們並不知道,這個叫作阿順的謙恭男子,幾年前才從牢裡放出來。他出生、成長於北方錫米之都。十多年前曾積極的參與馬共的活動,後來和一群同夥被捕,向政府承諾洗心革面。因為沒有殺害過人的證據,獲得七年輕判。出獄後,內政部安排他們分散到全國各地的園坵當基層勞工,列了名冊要求當地員警定期不動聲色的追蹤。阿順心裡有數,因此願意不惜代價的和解,以免於上警局,被勒索。甚至被他太太和岳家知悉他的過去,那是大多數過著太平日子的華人,都會覺得恐懼的。
然而那天晚上,女孩的父親卻聽到從北方傳來的噩耗。她那在錫礦場當礦工,脾氣暴躁的祖父,酒後被殺死在酒肆裡。她的父親想立即動身北上,但他一身傷,雖然都不過是皮肉傷,還好阿順自告奮勇說要載他上去。
匆匆沖了涼,女孩細心的為父親的傷口塗抹紅藥水藍藥水。
兩人遂各自向自己的老闆請了假,半夜驅車北上。
女孩敏感的直覺到,有些事情發生了變化。聽到噩耗時,她注意到母親的表情的微妙變化。在她的表情轉為悲傷之前,閃過瞬間的喜悅;而當祖母空茫的雙眼滾湧出大顆的淚珠時,母親竟然趨前緊緊的擁抱她,輕輕拍著她的背。那都是前所未有的事。她知道,母親的枷鎖解開了。她不知道的是,葬禮結束後,她母親就強迫著她父親到醫院裡去做了結紮。
而此後,她變得溫婉而有耐心。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