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演戲,亞裔小角色總被要求一口不標準的移民英語。沒想到,在台灣還是得靠改變口音吃飯。我安慰自己,至少這情況比較像是美國演員能操一口英國腔,算是加分吧!不時在心裡出現的尷尬與疑慮,持續到了世貿大樓倒塌畫面不斷重播的那個晚上。終於,瞪著螢幕的我在那個晚上鬆了一口氣,甚至可以用慶幸來形容當下的心情。連世貿大樓都塌了,人生中還有什麼失敗是難以面對的?
我無法想像少了世貿大樓的紐約市,就像無法想像再回去美國,繼續過著等待試鏡、為的只是情境喜劇中某個洗衣店或中餐館送貨員角色那樣的人生。
放棄成為自己心目中如勞勃迪尼洛之流的演員,原來並沒有那麼難。The point is, are you ready?
說來好笑,三兄弟中到頭來竟會是那個適應不良、只念完高中的大哥最後在美國安身立命。娶了一個和他同樣對生活從沒有過太多想頭的女人,孩子有了就得生,工作丟了想辦法再找,日子總得過下去。911後,原本工作的旅行社因美國國土安全警戒升高,一度經營不善,大哥因此在近半百之年重新去考了個地鐵局基層管理的工作,大嫂也去弄了張指甲美容證照,跟一群大陸移民的婆婆媽媽們,一天八小時坐在小板凳上為人修腳搽指甲油。
我永遠記得,當時大哥對於我決定回台灣發展時的反應。「成不成得了李安或成龍,那都是命,去哪裡其實無關吧?」他是這麼說的。我至今仍不解,那到底算是鼓勵還是潑冷水。
6
轉眼我在台定居已近十年,三十二歲那年結了婚,娶了一位頗有媒體緣的網拍女王。Yumi做事比我有條理,懂得為生活打算,若不是她,我這個過氣歌手早就沒了舞台。我目前的工作是在做直銷,頂著曾是美國歸來偶像歌手的光環,專賣一些「如何讓孩子贏在起跑點」的商品,例如幼兒英語學習遊戲、助長孩童骨骼發育的補充蛋白質之類的。這兩年見談話性節目受歡迎,Yumi開始跟製作人們猛拉交情,夫妻倆上節目談八卦瑣事,也算重返了螢光幕。
我的婚事父母一開始就反對,認為我不務正業也就罷了,要結婚的對象不找個能相夫教子的乖乖女生,竟然還是在夜店跳舞認識的。原本我們遠在台灣,與爸媽倒也相安無事,偏偏老婆懷孕後決定要來美國待產:「你是美國人,你兒子在美國生,有什麼不對?」
其實是她覺得自己嫁了個美國老公,卻從沒來美國長住個半載一年的,心裡有些不平衡吧?這一長住,難免就跟母親多了磨擦。這回本邀她一道,帶了孩子全家到美國團圓一下,她竟然說網拍生意走不開。
大哥這次希望我回家一趟,想來並不光是為了給二哥送行而已。這我心裡早已有數。三年前父親癌症過世後,母親的照護便是個常被討論的問題。老人家八十一歲身體尚健朗,之前雖獨居,也還有二哥幫忙隔天輪流照應,並沒有造成什麼負擔。但是去年跌了一跤,人就散了氣,現在早晚都得有人在身邊。
我知道,他們想把這個球丟給我,問題的答案現在全看我。如果我不伸出援手,那就得討論下一個選項,送母親去安養院的可行性。趁母親生活還能自理時,還有設備比較好的老人社區願意接受。只是,怎麼跟母親開得了口?兒子媳婦就在身邊,讓她情何以堪?
顯然兩個哥哥對我也開不了口,希望最好是我自己先出聲吧?
如果兩個哥哥有何盤算對我遲遲無法開口,那我也得承認,奉老婆之命,帶了五歲的兒子丹尼爾跟跑這一趟,也不光是來給奶奶問安而已。關於Yumi的計畫,我等了三天了也還沒等到那個可以啟齒的時機。
球賽進入第六局,我看了看手錶,想到把丹尼爾留在大哥家也已經超過三個小時,做為父親的我難免開始有點掛心。
見我一口氣把紙杯中的飲料喝光,二哥偏過頭問道:「是不是該走了?等會兒還要回去先接媽。」
「還早嘛!」大哥插話進來:「對了,乾脆先去把小朋友帶出門,讓他們在公園裡玩一玩,然後再一起去媽那裡,如何?」
我的腦海中不自覺放映起小時候大哥教我和二哥投球的回憶。在自己家附近的草地上,在周日金色西斜的陽光中,路旁山茱萸樹開滿了一串串的小白花,風一吹來便如雪花滿地。長我六歲的大哥,在後來的家族聚會裡,已取代了爸媽的角色,只見他忙著招呼這安排那,與大家熱絡卻也不會更親密。
不知道大哥是否也曾在同樣地點教過他的小朋友打棒球?
一個不注意大都會隊擊出了一記高飛球,眼看就是全壘打,一路飛速直直朝我們這個看台的方向逼近。附近的觀眾立刻群起騷動,呼擁著伸長臂膀做出接球準備,沒想到那球不偏不倚就往我頭上尋找落點,我吃驚之餘雙手護頭竟接了個正著。
聽到周圍響起了一陣掌聲,我不知所措地看著手中的球,尷尬不安遠超過驚喜,彷彿遇上了什麼惡作劇似的。
大哥在我肩上用力一拍:「老三,這真是天意!」
什麼意思?
7
就在這趟回美前兩天,我和Yumi才去參加了某個談話節目的錄影。那天的題目是台灣與美國對幼童教育觀念的差異,其他幾位來賓,全是當年和我一樣,差不多時候從美國回來台灣,進了演藝圈攪和的一幫人。沒有相見歡的喜悅,錄影前在化妝間碰到,彼此只有淡淡地打了聲招呼。
曾經結伴呼擁著進出台北各大時髦夜店,自以為是媒體寵兒極盡作怪之能事,打著美國長大ABC的名號,強調自己與本地的差異,趁勢迎合本地對國外的美好想像:陽光、熱情、瘋狂。幾年後這股風潮退去,台味翻盤成了流行新品,台妹台客電音夾腳拖俗擱有力。
如今又再度聚首攝影棚的幾人,都已經中年,都沒紅起來,都還在這個圈子裡打工。如今還會出現來錄影的,大家有著某種的心照不宣。
是的我們都還繼續滯留在這裡。缺席不再聯絡的,不是看苗頭不對就嫁進了政商之家把美國名校頭銜當嫁妝的女生,要不就是本來家裡就有點底子來演藝圈只為把妹好玩的紈褲子弟。經過了李登輝時代陳水扁時代的本土化洗禮,我等全然不覺自己已被台化,也從來不相信自己將會在此終老。
等待開錄,在化妝間主持人一張臭臉,並沒把我們幾個B咖放在眼裡。此人的走紅對我這個非土生土長的新台灣人來說是個弔詭——經常發表反中言論,卻把自己小孩送去了北京念書;自己父親是外省老兵卻對外絕口不提,打出的是正港台灣女兒的形象。嫁了個華裔美籍老公,這陣子正在鬧婚變。她的這些背景,Yumi事前都先摸了個清楚。
錄影開始,主持人立刻變臉成為慈母,關心起我家丹尼爾的教育問題:丹尼爾現在上的是雙語幼稚園嗎?在家裡會跟他說英文嗎?有打算把丹尼爾送美國就讀小學嗎?
面對這一串問題,我略感遲疑,害怕會說出了什麼跟主持人立場牴觸的答案。只見Yumi比我了解狀況,非常愉快且肯定地回答:是啊因為台灣的教育一直改來改去,馬英九上台也沒救啦,我們丹尼爾不做教改白老鼠。
那是誰要去伴讀?主持人朝我眨眨眼:Yumi妳不擔心妳去美國陪小孩念書那雷克司在台灣太逍遙了嗎?
哈哈哈原來如此所以他希望丹尼爾回去美國上學是這個原因喔?不過雷克斯美國的哥哥們可以照顧丹尼爾我只要寒暑假過去看他就好了——
「我什麼時候有說過那些話?」
回家路上我壓抑著火氣,握著方向盤緊盯著前方路面,不想與她正面衝突。「上了節目就亂講話,以後這些節目別上了!」
Yumi沒立刻作聲,半天之後才用她細細的嗓音,很篤定地說道:「你不是在台灣長大的,根本不知道台灣的小學生有多可憐,我不要丹尼爾過那樣的日子。」
在台灣這些年,只有二哥曾來看過我。
我帶他去見識了我喜歡流連的台北夜生活,讓他看見我身邊現在都是這些模特兒與媒體人。我知道生性謹慎的二哥在美國絕不會讓自己放縱,現在有我在他身邊,好像又回到我們高中的時候,哥倆幹什麼壞事都有個伴。那時候Yumi也不過是眾多在夜店中喜歡跟我們這些洋味十足的男生鬼混的美眉之一。那一夜在某歌壇大姐新開的Lounge Bar,我介紹二哥給朋友們認識,說到他是華爾街新貴時,Yumi可是睜大了眼睛十分好感。我記得她左一聲James右一聲James,直到我跟她說我二哥有老婆,她才做個鬼臉鑽回舞池裡,留給我和二哥在包廂獨處的時刻。
「老三,你應該記得,我在大學的時候,交往過一兩個白人妞。」
「當然記得。」
「你知道我為什麼沒跟她們進一步發展嗎?」
「因為她們難搞?」
「不是。」二哥喝多了,話也越來越多:「因為我受不了她們總要幫我解圍,尤其大家出去喝酒的時候。」
不是因為他酒量不好,而是他只會點啤酒。每逢有人請他幫忙去吧台叫酒,他永遠聽不明白對方交代的是什麼。
「有些事,不是學校教的,是家庭裡耳濡目染學會的。Cornmeal和Cornbeef裡並沒有玉米,你之前怎麼會知道?課本上不會把所有菜單上的東西都教給你,你在家裡從沒吃過,又怎麼會知道那是什麼?直到你在朋友面前出糗了,你才趕快學起來。我猜你現在一定還不知道Sloppy Joe『邋遢喬』是啥吧?」
我猜那也是一種食物,但是我從來沒吃過。「是一種三明治。」二哥笑著又灌下一杯酒:「但是跟女生出去,你連那些酒名的發音都念錯,是不是更糗?」
我說我不會太在意這種事。
「老三,你記著,你跟剛才你的那幾個朋友不一樣。他們是台灣小留學生,長大了就回來了,可是你是美國人!」
所以呢?我在心裡打上一個問號。難道他不知道現在有個比較好聽的說法,稱之為全球化?
「你知道世貿大樓被炸掉這件事,真正最讓我害怕的是什麼嗎?是我的沒有感覺。我發現自己跟那些死掉的同事一點也不熟,我只慶幸我沒死,我只擔心能不能很快找到一份同樣高薪的工作——」
那時候911才發生兩年,若非他自己提起,我之前從不敢在他面前主動聊到這個話題。雖然那晚二哥說的都是醉話,但卻一直在我心裡揮之不去。
回憶中連帶著的畫面,是我上完洗手間回來後,發現包廂裡Yumi和二哥正在激情熱吻。後來我和Yumi從不再提起這段,因為畢竟那時候我們都沒有固定的人,夜店酒後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成了一家人,有些事更是要埋在心裡。
就像那晚當我發現二哥原來是這麼寂寞和苦悶時,在心底我曾偷偷地感覺到一絲幸災樂禍。至於婚後,我理所當然繼續留在台灣,因為這樣對我跟Yumi都比較好。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