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彼得堡這名字顯得嚴肅,列寧格勒則截釘截鐵,無論哪一個名字,它的氣質都如此陽剛,連黑麵包都是硬的,帶酸,味道和口感一點都不討好。連食物都要磨人……
從簽證開始,我就有預感,這趟聖彼得堡之行肯定有得磨的。
上網填申請表。如此龜毛的注意事項和身家調查,還得一口氣填完立馬印出。不能儲存,不能中斷。下樓喝個水,頁面就跳掉了,一切重來。吃了三兩回虧就知道要快,廣東話不是說了嗎?走得快好世界,填得快也好世界。誰料到填畢好世界沒出現,倒意外蹦出奇怪的條件,請檢附觀光邀請函和飯店確認正本。
觀光還要邀請函?
很快我就領悟那是什麼了。果然是共產國家。共產國家骨子裡其實最資本主義,說穿了,就是付錢辦事,變相加錢。在旅行社上班的朋友說,去跟旅館要。寫信去旅館,回信也很乾脆,沒問題,國際快遞寄來。邀請函要價不算貴,六七百吧,貴的是快遞,近兩千。共產國家處處都往錢看。旅館收了錢當然不共產,信回得快辦事也乾脆,效率挺好。
我錯了。一到機場,立刻又長了見識。
機場是窗口,機場的效率和辦事人員的態度表情幾乎是國情指標。聖彼得堡機場出乎意料的小,大約怡保機場的規模吧,怎麼看都是國內航線級的。這國家肯定不太歡迎外人。申請三天,簽證下來就三天。這麼沒人情味的國家,誰願意在這冷漠的國家滯留?獨一無二的史諾登啦,這人是為了活命尋求政治庇護的。
海關的氣氛肅穆,沒有遊玩或歸國的歡樂,沒有通關的熱鬧或喧嚷,讓人神經緊張。我怎麼會把這裡當成旅行的句點,來個反高潮呢?從巴黎、蘇黎世、弗萊堡到海德堡,坐火車過一城又一城,春天的長葉子的歐洲。開花的有顏色的歐洲,春天的歐洲那麼歡騰。春天的歐洲跳著輕快迴旋的圓舞曲,跳到天涯海角的聖彼得堡,便再輕快也不下去。已經快到永晝的五月底,這個藝術之都的冬天彷彿沒過完,人們的臉上還穿著冬衣。
果然是警察國家。每一個旅客都被反覆的打量,鉅細靡遺的盤查。每一個人都很可疑。旅客不多,隊伍也不長,通關卻緩慢異常。熱帶國家的效率不彰讓人放鬆,這寒帶國家的慢則是高度的防備。我算過,平均一個人超過五分鐘以上。肯定不是好預兆。
輕鬆的海關也不見得沒事。有一次從伊斯坦堡出境往倫敦,眼看班機要起飛,海關就是不放人。他們拿著我的護照,看我;看護照再看我,來回數次。打電話,海關人員進進出出,打量我,討論。就是不問我任何問題。出了什麼狀況?我已經做了最壞打算。沒想到最後一刻竟然放行。百米衝刺穿過候機室奔進飛機,整架飛機的乘客都在瞪我。飛行中我把前後細節兜攏,終於大致明白,以他們的西方標準,四十歲的人該有四十歲的樣子,他們懷疑我用假護照,費了許多工夫,終於證明他們的刻板印象有待修訂。
這事一講就失焦。毒舌的妹妹反嗆,我了解我完全了解,你不要太驕傲。
聖彼得堡的海關不知道要給我什麼難忘的體會。
終於輪到我了。是個年輕人,他把護照從頭到尾翻過,沒看出什麼問題吧大概,又從尾到頭再倒翻一次。你是非要找出問題才甘心嗎?我的無聲問話在心裡反覆,視線沒離開過他。
這人的眉眼鼻嘴都很有紀律,五官動也不動。他看我跟看護照時,連最細微的表情變化都沒有,我可能等同於護照殼或箱子。沒感情沒表情,像機器人,適合當殺手。他的臉像鍍了極冷極硬的防護層,或者鈦金屬,扔個叉子到他臉上恐怕也會反彈落地鏗鏘。很想跟他聊一聊,看他臉上有表情會是什麼模樣。找不到話頭,也有點擔心他真從我的護照找出什麼瑕疵。一邊慶幸上次從印度回來後,立刻把貼錯的印度簽證處理過,要不,這回肯定原機遣返。那一頁頁被放大檢查的護照。萬一,那上頭有撕過重貼的細微痕跡。
史上最長最安靜的通關。護照終於到我手上時,臉上依然是那款一○一號標準表情。當然也可以說,沒有表情。我歪著頭跟他微笑,刻意提高聲調,非常謝謝。他眨了眨眼,顯然有點意外,啊,終於,這人終於出現第二號表情。
很快的我就遇到有表情的公務員。站在機場大門的迎賓小姐,脖子上繫著絲巾,模特兒等級的身材。她臉上始終保持微笑,人工的制式微笑。一樣沒熱情沒感情,像個活動人偶。她也只有一號表情。應該是客服人員吧,然而她盡可能避免與旅客發生眼神接觸,而且做得很熟練很有技巧。這招有效,她就避開了像我這樣明明需要幫忙,卻穿透她心思的人。
這機場的真人版俄羅斯娃娃實在不討喜。人偶可愛多了。我的書架上有一組,五個一字排開。大的裝小的,一個套一個,五個可以變一個。我原來怕這些人模人樣的玩偶,總覺得五官齊備的臉有人氣,尤其怕半夜撞見,她們好像真的會眨眼抬手動起來。俄羅斯娃娃乍看很像木乃伊,雖然顏色豔紅很喜氣,笑瞇瞇喜洋洋的,但是,人偶,這禮收是不收?俄羅斯學生阿希亞送的,她長得嬌小秀氣,像俄羅斯娃娃,總是笑瞇瞇的。木娃娃做工精巧,釉色上得細膩乾淨。我把阿希亞的笑容投射到人偶上,她們就這樣登堂入室,還一次五個吶。
縱然一個俄文字都不認識,還是拖著行李出了機場。我就是不要跟偽俄羅斯娃娃打交道。
這下真有舉目無親的茫然。北國的春天十五度上下,冬寒未盡。人冷,天也冷。
聽說聖彼得堡的計程車漫天開價,有人坐了八千台幣還到不了旅館,嚇得半路下車。我們打定主意,反正,無論如何,千萬不能坐計程車。事先規畫過的行程是坐十三號公車,轉地鐵,八站後再轉第二趟公車。旅館在涅瓦河入海口,如果坐計程車,半小時便到了。然而此刻,在心靈的感覺上,它就是天涯海角,到不了的遠方。下午三點,離天黑十點半足足有七個小時。
七個小時,足夠我們慢慢摸索,或者,慢慢磨。
我嘆了一口氣,開始張望。
已經習慣把地圖放在嘴上,走到哪問到哪,路是問出來的,不恥下問嘛。相較行走過的歐洲城市,特別是友善的弗萊堡和海德堡,眼前這個堡還真是嚴肅得難以親近。他們不是喧譁的民族,話不多,對人尤其沒什麼興趣。我們是這趟旅行中唯一的東方臉孔,沒有人多看我們一眼,跟在印度獲得的高度關注全然相反。
即便在公車上。都是當地人,車裡靜悄悄的,大家都看著窗外。俄羅斯第二大城竟然很空曠,建築物不高,天際線特別遠,八線道的馬路開闊,呼嘯而過的車子,是唯一的激情,行人相較之下真是太少了。它不是那種有著全球化風貌的現代化大城,一點都不熱鬧。甚至內斂而低調,路上沒小販攤沒人潮,沒人大聲聊天談笑,過度的紀律令人緊張。柴可夫斯基、普希金、納博可夫、杜斯陀也夫斯基,這些名字跟眼前的城,是一種多麼極端的反差關係。我很難想像孕育這些作家的城如此。或者,他們因此把熱情的熔岩全壓縮到創作裡?喋血大教堂、冬宮夏宮誇張而華麗的色彩,以及過度的修飾,是人們內心的投射,現實和心靈的反差?
我們拖著寶藍色大行李,很顯眼也很誇張的上了十三號公車,一路上東張西望。在車裡,我們跟空氣一樣,沒有人露出「需要幫忙嗎」的表情,完全不好奇的民族。我覺得自由,又有點失落。
還好不是菜鳥,問路吧。第一守則,保持笑容,不論對方露出什麼表情和神情,微笑為上策。這招很管用,通行多年而無阻。然而在這語言不通的城市,這招也失效了。無所謂,英語用不上,那麼,古狗大神給的俄文地址?跟一位看起來友善的女士英語俄語比劃了一陣。她講了一串音調鏗鏘的俄文,連沙帶石的發音,表情亦如石,任憑我怎麼微笑都穿不透。到了地鐵站,她頭也不回的走了,也不等謝謝。
酷。我望著她直挺的背影,不由得蹦出這個被用濫的詞。那種民族性的剛毅打從內裡透出來,就不是裝時髦或偽時尚,連靈魂都是酷的。如果有靈魂。
地鐵也酷。
地下空間令人恐懼,尤其是巴黎的地鐵,總是讓我有怪獸隨時出沒的錯覺。然而聖彼得堡卻讓我震懾。真正的酷就應該有這種撼人的力量。十幾層樓高的地鐵,拱形屋頂,圓筒形燈管豎立扶手邊,銀亮潔淨的手扶梯斜斜地往地心滑落,四周一片燈火通明,一片安靜。一切都固若磐石,連燈光都散發剛硬的力量。
聽說死亡之前會通過一條白亮的時光通道,也許就像這樣吧,所有擦身而過的身影都靜立而模糊,感覺很漫長其實很短暫。就在那幾分鐘,過世的親人一一在我腦海快速放映,如果回頭。我想回頭。
最可笑的是,這時候我還想拍照。如果真的死了,拍照做什麼?
可笑的執著。照片倒是拍成了。不,也不算成,光線太刺眼,白茫茫一片,人和物都散發著光暈,像幻影,彷彿那裡頭有無以數計的生靈拒絕存證。如果戰爭,這是最安全的防空洞。只會餓死,不會被炸死。二戰時,希特勒的軍隊遭到軍民三年頑抗,最終仍然下不了這城,這場戰役成了希特勒的致命傷。鋼鐵般的意志也拿來建地鐵,深邃。內斂。剛毅。線條簡潔。他們把民族性烙印在地鐵上,不只堅固剛強,而且乾淨有序。
一如這城的名字。
聖彼得堡這名字顯得嚴肅,列寧格勒則斬釘截鐵,無論哪一個名字,它的氣質都如此陽剛,連黑麵包都是硬的,帶酸,味道和口感一點都不討好。連食物都要磨人。
跟黑麵包的初遇在海德堡。老爺第一口咬下時,大喊,什麼怪味道。不僅眉皺,連鼻子也皺了,再也不肯碰這有個性的食物,餿掉了,他說。不知道為什麼,我想起我們家附近的農舍煮豬食飄來的餿水味。從前祖母釀黃酒時,糯米拌上酵母餅,沒多久房子裡飄散著帶酸的氣味。那熟悉的氣味穿越時光隧道,從赤道來到北國。黑麵包的餿味大概來自酵母,吃到嘴裡散發質樸的食物原味,咬久了還提神醒腦,一塊可以吃很久,適合磨時間。麵包磨我,我拿來磨時間。反正旅行時,時間不值錢。從海德堡回巴黎的火車上,翻開閱讀許多次的《流動的饗宴》,海明威擲地有聲的精悍英文,配黑麵包,硬碰硬,連靈魂都要立正唱軍歌了。聖彼得堡的黑麵包更扎實,吃到身體裡化為精氣神,這民族遂有一種與主食同樣挺拔的氣質。
也不盡然。
有一回坐公車,車開了好久,剪票員才慢慢來到身邊。這人好像剛從酒池爬起來,寬大的灰敗衣服和長卷頭髮都塌陷濕黏,酒氣從他的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鑽出來,濃烈嗆鼻,連聞了都有醉意,肯定是灌了伏特加。他安靜的收錢給票,拖著腳步坐在我們斜後方。一車木然的乘客。我習慣了這冷漠,一路偷偷打量這宿醉的剪票員。他很年輕,不過三十吧,高大的身形,就那麼低著頭,眼睛垂下,卻坐得直挺挺。他很悲傷。我忘不了那混合著無望的悲傷。
這一刻,聖彼得堡忽然真實起來。公園裡那些偶然踢到的酒瓶,踩足馬力半夜狂嘯而過的引擎,跟這宿醉的剪票員,為我說了這城這民族的另一種故事。滿街開名車大車的女人,從共產馳入資本主義,又是另一個跟地鐵與黑麵包背道而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