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隋唐佛學曾締造大乘義學之盛世,唐五代宗門龍象更直扣人類生命之巔峰,其間舉「道在日常」者尤代代輩出,但衡諸對世人之影響,尤其就整體文化史而言,坦白說,中國僧家之於中國卻不似日本僧家之於日本般地全面與深遠。
全面深遠,源於日本向唐宋之中國全面學習,此時既值佛法昌盛,遣唐僧、遣宋僧乃為入中留學之大宗,而其所求原不止於佛法,許多重要的文物典章更由其攜入,因之而延襲成風乃至卓然立宗之文化亦不知凡幾。茶道、花道、劍道、禪畫、禪庭園皆立基於此,且有中國所未見乃至未能者。
遣唐遣宋僧家中,最重要且最常被提及的,於唐有空海、最澄,於宋則有榮西、道元。
空海在日本文化史占有關鍵地位,日本最大的佛教宗派,也深刻影響日本思維的真言宗由其創立,日本文字平假名傳係空海發明,影響之大,到今天他真身所在的高野山,居民也還相信於今空海仍住世而不滅。
空海被尊為弘法大師,最澄則號傳教大師,弘法、傳教並稱,因講止觀雙運的天台宗由最澄傳入。天台以義學、行持並重,影響公卿,與空海相較,雖不如其全面,卻也一定分席而坐,鎌倉前之佛教,天台已為顯學,若加上後世由天台派生而出的日蓮宗,分量更不同凡響。
相較於唐之兩位宗匠分領真言、天台,宋的榮西、道元則聚焦於禪。
聚焦於禪,係因唐五代法難後,獨宗門與淨土重興。而淨土於唐時已入日,且單舉一句彌陀,究實講,與文化之繁衍原較無關。禪不然,諸家超凡入聖,宗門超聖回凡,世間諸相盡可與之相關。於是,榮西、道元引禪入日,豈只留宋禪之家風,更使禪沁入日人生活,影響所及,後世乃常有「日本文化之根柢在禪」的拈提。
明菴榮西帶回的是臨濟禪。臨濟在宋代發展出獨特的修持法門--看話禪,創揚者大慧宗杲駐錫餘杭徑山,徑山茶比杭州龍井更具清綠氣息,宋已知名,傳說榮西就將徑山茶及茶種帶回日本,不說宗門,即此一事,就足以在日本文化史留名。
相較於前三家,希玄道元在世法上則最不足提。
不足提,是因他幾乎沒帶回任何世法之物,可未帶一物,道元卻成為日本佛教史,不,甚且文化史上,必舉的重要人物,而究其因,有意思的,卻也正在這世法的不足提上。
不足提,因未帶一物;而必舉,也正因他「空手還鄉」。
道元入宋,曾棲止於寧波天童寺,問道於天童如淨。如淨所傳正就是天童宏智所創,與臨濟看話禪分領風騷的曹洞「默照禪」。
默照禪不似看話禪般,咬住一話頭,二六時中,不離這個,蕩盡一切分別,待葛藤脫落,大悟現前。它只坐禪,行者在坐中,默而照,照而默,直契大道。而為何能如此修,正如宏智所言,因「清淨妙明,是諸人本所遊踐處」。
簡單地說,禪以顛倒煩惱、死生纏縛,皆緣於思慮分別,為破此分別,看話禪咬住一話頭,讓分別不起,默照禪則直體那分別生起之前的本心。一個「有無俱遣」,一個「當體即是」,都在使人不再縛於因思慮心而致的顛倒煩惱。
就如此,默照學人下的工夫就在坐禪,如淨竟日坐禪,甚至到臀部都生了褥瘡,道元就這樣在如淨門下坐禪三年。三年後的一日,「身心脫落」!
提到這脫落之境,道元說是:
「只見天童先師於等閑,認得當下眼橫鼻直,不為人瞞,便空手還鄉!」
原來渡海來宋,依止天童,想求個法、開個悟,最後所證,竟就只是這眼橫鼻直的事實!
眼橫鼻直,人人皆知,但可惜凡夫未能在一切相中體得一切現前,兀自在許多事上分別取捨,只有得證本心的道人,才認得原來本自具足,不假他求。而既不假他求,又何勞那有形有相,講次第、說方法的法門,更不用說那猶其餘事的經籍、典章、文物。
就這樣,懷抱著追求、憧憬著理想的求法者道元,卻放下了追求與理想,空手回到了日本。
這空手,當然不是欲得而無得,所求不遂的空手;這空手,在禪,是不依附萬法,「一絲不沾綴,一糝不停留」,徹底抖落的生命境地,這樣本自具足的生命,連面對佛陀,都「不向如來行處行」了,況乎大宋的其它事物。
平直一句「認得當下眼橫鼻直,不為人瞞」,機關不露的背後,生命卻正是如此的獨坐大雄。這獨坐大雄,在吞吐開闔、宗風峻烈的臨濟禪源頭,是龐蘊問馬祖道一:「不與萬法為侶的是什麼人」時,馬祖回以一句「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方與汝道」的氣概;而開祖臨濟義玄本人則以「孤輪獨照江山靜,自笑一聲天地驚」顯其曠絕。但從曹洞禪默照得悟的道元,卻只是等閑一句「認得眼橫鼻直,不為人瞞」的「空手還鄉」。
就因如此等閑,十幾歲已知此語的自己也得在多少年後方能對它發出徹底的讚嘆,才體得這等閑又是如何的不等閑,而這句老話到此也才對自己產生真正翻轉生命的能量。
的確,正如誰都知、誰都能說人生是赤條條地來,赤裸裸地去,卻不知能有幾人境界現前時,還能從容?但就看平時世人盡在得失利害喜怒愛憎中轉,則一切既明。本來,未能赤裸於平日,死生之際,又何能空手就還鄉!
真能空手,就要鍛鍊、要下工夫。這工夫,在默照禪就聚焦於坐禪,道元在天童由此得悟,而此悟是如此地徹底,徹底到道元就將其大雄氣概盡現於此語:
「悟者,只管打坐!」
打坐是默照禪的基本工夫,但道元連核心邊陲也不許,他說:
「從參見知識開始,乃至燒香、禮拜、念佛、修懺、看經等一概不為,只管打坐,得身心脫落。」
這種說法,雖不似呵佛罵祖般的峻烈,卻是徹徹底底地超佛越祖。道元將坐禪在修行中的角色推至極致,在道元,「坐禪為佛法全道」,「坐禪即是坐佛、作佛,行佛自受用三昧」。
正因打坐的當體即是坐佛、作佛,生命在此匯歸法性大海,現前空手乃就直回生命的家鄉。
就這樣,回到生命家鄉的道元,也以此回到了他現實的故鄉。在故鄉,他以其無有負欠之姿,直舉「佛祖之道只坐禪也,不須順他事」,還將其所示直接映現為平直獨在的道場──永平寺。
永平寺位於福井縣吉祥山,遠離了京都,地雖是大臣所贈,寺則遙嗣於天童,將宋之默照禪院重現於此,道元在這樣的道場得悟,也以此接引四方有緣的道人。
就如此,這位於日本北陸的曹洞宗大本山永平寺,八百年來持續以其默照之姿示法世人。它不像京都、奈良的名寺,總與官家、名僧、文化人、歷史事件連在一起,只巍然獨在於山坳。相較於其他寺院多的是觀光與文化參訪,來此的,率皆為想一窺禪家鍛鍊與威儀的朝山者。而自創立以來,永平寺僧人安居結制始終以坐禪為務,三衣一缽,將一切用品限制在最低限度,依此而得窺生活乃至生存的本質。
將生活所需局限在最低限度,是讓你心不外求,讓你「只今只道只今事」,有日也才能不為人瞞,空手還鄉。而這空手,要如道元所說:「無一毫佛法」。
連佛法也無,這是禪家蕩盡一切的鍛鍊。香嚴智閑在此講得徹底:
「去年貧,未是貧;今年貧,始是貧。去年貧,猶有卓錐之地;今年貧,錐也無!」
貧道!貧道!道人以此自稱,俗家隨俗稱之,卻常忘了這貧不是如犬子、賤內般的謙稱。貧,是不逐世法的安於貧;在禪,貧,更要是錐也無的貧。
到錐也無,空手就是無限,現前乃即一切。永平寺僧眾就如此以至簡之生活,打禪、日常作務,時時以當下腳步點醒自己與諸方,最終乃成為在日本境內擁有一萬五千座寺院及六百萬信眾的根本道場。
永平寺不止宗風直承寧波天童,連地理亦像,近海且位於山坳。與天童不同的是,宋之後禪門日衰,天童亦不例外,即只外觀,當今的天童也氣象不存。永平寺不然,歷經八百年,卻因日日有禪子以其熱忱親切之心參禪,不止宗風仍活,就連寺院亦潔淨而富於生機,其存在正如朝山道上的巨杉般,一柱擎天,直示默照的大雄。
正因這對比,與我同行,原多出入錙素,常訪叢林的大陸學生,乃在此多有慚色。而即便寺外以永平寺遊客為生的街道,也一樣有類似的宗風。寺內寺外,世出世間,就只一片景色。
這一片景色,何止天童不存,較之天童,整個中國寺院率皆更離此家風。而離此,於近,是半個世紀視宗教為迷信的結果,於遠,則緣於宋後宗門氣象之衰微。
說氣象衰微,識者或謂不然。宋文字禪大興,著述最豐,至明則狂禪橫世,呵佛罵祖,豈能謂之衰微?
但說氣象衰微,其實正因於此。禪不立文字,文字禪大興,許多人反死於句下;呵佛罵祖固為禪風,但「習禪,如劍刃上行,冰稜上走,稍一放浪,即喪身失命」,放浪的狂禪正喪命於此。
而即便不談異化的狂禪、文字禪,就以禪門行持而言,宋後禪門「臨天下,曹一角」,臨濟禪獨興的結果,默然獨照的曹洞禪家風幾已不存,入禪者只徒機鋒棒喝,只見宗門開闔,卻無視於世尊傳心迦葉,也只是拈花微笑的默然。
可這默然獨照的景色卻在這吉祥山坳中具現!而這種種,誠如山門石柱所書:「杓底一殘水,汲流千億人」,皆源自無一毫佛法、空手還鄉的道元。
山坳中志比庄街道上有家店,店名寧波,店內有「聖地寧波天童寺之圖」,顯然此地人還遙奉祖庭,心繫聖地,真令人無限感慨!而其實,祖庭原在目前,聖地更無處不在,關鍵只在你能否識得本心,能否體得八百年前孤身回日的希玄道元是如何講出這樣的一句話:
「當下認得眼橫鼻直,不為人瞞,便空手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