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屆溫世仁武俠小說大獎》附設短篇武俠小說獎二獎
●
蕭胖子很喜歡王樂這個徒弟。
他第一次遇到王樂的時候,王樂才十二歲。
「一個笑嘻嘻的小叫化子」,是蕭胖子對他的第一個印象。
「一個行俠仗義的笑嘻嘻的小叫化子」,是蕭胖子看到他為了幫一個寡婦追回被搶走的幾串錢,被小偷打得滿頭包,還死纏不休的印象。
他終究把錢搶回來還給了寡婦,不理寡婦送給他的賞錢,笑嘻嘻地走了。
從此蕭胖子就把王樂帶在身邊。
淨衣汙衣互不順眼,互相爭鬥,是丐幫幾百年來都無法解決的問題。
南宋的北丐洪七公,還曾經為此,一個月穿淨衣,一個月穿汙衣。
黃蓉則轉移兩派的注意力,讓群丐萬眾一心,努力對抗外侮。
然而從他們之後,淨衣和汙衣從來都沒停止過鬥爭。
就算他們都很服蕭胖子,還是明爭暗鬥不休。
蕭胖子很快發現,不管是淨衣弟子還是汙衣弟子,都很喜歡王樂。
不僅是因為王樂是個笑嘻嘻的小叫化子,而是王樂根本就沒有什麼淨衣汙衣之別的想法。
以他的腦袋大概也搞不懂。
他幾乎是看到幫中的兄弟就找去喝酒。
一去就是一大群,淨衣汙衣的都有。
打架時他又一定搶第一。
打完架又帶著大家去喝酒。每次都嘻嘻哈哈的,把大家灌得爛醺醺的。
如果有一個人,一見到你就找你喝酒開心,有敵人來他又是衝第一個上去打,這種人你想不喜歡他都很難。
更何況,人在喝醉的時候,哪還分得出什麼淨衣汙衣呢?
就算平日有多少嫌隙,三碗黃湯下肚,又剩得了多少呢?
所以蕭胖子等王樂立了幾次大功之後,很快就把幫主的位子傳給王樂了。
●
蕭胖子每隔一年,就會找王樂打架。
一來是為了測試他的武功進境,二來也是想他,三來,是為了降龍神掌。
降龍十八掌,失傳了三掌,這是每一代幫主心中的痛。
王樂十二歲才開始學武功,二十歲就可以學降龍神掌了。
到了二十四歲,他的武功已經躋身天下一流高手之列。
到了三十歲,他已經是絕頂高手之一。
他現在三十三歲,已經有三年沒遇過對手了。
蕭胖子之所以在五十六歲的盛年就把大位傳給王樂,是因為他想要趁著自己武功猶在巔峰的時候,創出失傳的三招。
每一代幫主心裡都想過:「降龍十八掌也是人創作出來的,難道老子就創不出那三招麼?」
當然不行。
如果三天兩頭就有幾個老叫化追著你,把全天下所有大叫化、小叫化、不大不小的中叫化的事情拿來煩你,你也沒時間創作新招。
何況是降龍神掌這種最高神功。
更何況,自從郭靖之後,從來都沒有人,到達過當年創功幫主的武功境界。
這就是為什麼,蕭胖子會趕快把大位傳給王樂。
他需要時間。
而且,一個丐幫幫主創不出來,兩個丐幫幫主總行吧?
這就是蕭胖子打的主意。
●
「心魔。」
花和尚總結道。
「不是你真的打不過他們,而是你心裡有障礙,讓你施展不開。」
王樂聽得雙眼發直。他摸了摸自己的心,想找到障礙在哪。
花和尚只好說:「要打敗他們,只有把降龍神掌失傳的三掌補足,讓你的武功更上一層樓。」
王樂雙眼瞪得更大。花和尚好像覺得創造第一神掌,跟脫褲子放屁一樣簡單似的。
●
新創一套武功,跟補足一套武功,哪一個比較難?
很難說。
好比寫小說,寫一本小說比較難,還是接續別人沒寫完的部分完成比較難?
這個問題,你可以問高鶚。就是曹雪芹《紅樓夢》沒寫完就死了,他接下去寫的那個高鶚。
高鶚寫得好不好?好。但是比得上曹雪芹嗎?不。
你要比得上曹雪芹,就至少必須跟曹雪芹實力相當。
而跟曹雪芹實力相當的作家,古往今來有幾個?
這你就了解歷代丐幫幫主的困境了吧?
●
「看來要重新創出這三招,非得從《易經》鑽研不可了。」花和尚道。
「可是我怎麼讀都讀不懂啊。」王樂一臉苦惱。
花和尚笑道:「讀不懂,那就是『系遯,有疾,厲』了。」
王樂道:「講,人,話。什麼意思?」
花和尚道:「這句話來自遯卦,『遯』,諸書都解釋為『逃遯』的遯,其實應該是『豚』,也就是豬。遯卦是在講一個故事,說一個人去打獵,抓到一隻豬,把他綁回去,慢慢養大,養成一隻好豬,最後養成一隻大肥豬。」
他頓了頓,道:「『系遯,有疾』就是說豬被綁著,綁到生病了。兄長目前的情況,正是被那經書綁著,讀不懂,生病了。」
王樂一瞪:「你偷罵我是豬?」
花和尚笑道:「非也。《易經》之所以是「易」經,易,就是容易的易,所以叫《易經》。《易經》用了很多平常生活可見的事物來譬喻。像這個人抓豬,養豬,他就可以從中說得出這一番道理來。」
王樂若有所悟。
花和尚道:「比如說那乾卦。一開始是『潛龍勿用』,然後是『見龍在田』,『終日乾乾』,『或躍在淵』,『飛龍在天』,『亢龍有悔』,說的就是一隻龍,從一顆蛋潛在水裡,然後變成一隻小龍在地上爬,越長越大,到處亂爬亂跳,結果跳進深淵,突然一飛衝天,然後又從天上回來的故事。」
王樂道:「那是在說什麼呢?」
「那是在說一個人實力不足之時,就要小心翼翼地潛伏。當實力越來越強,就可以到處歷練。歷練至重大困境,奮力一躍,就可以有大成就了。有大成就後,不可太過而忘本,飛太高了,就要飛回來,這就是亢龍有悔。」
王樂笑道:「可是降龍十八掌,第一掌就是亢龍有悔呢。」
花和尚一怔,道:「怎麼會?」
王樂將那十八招背了出來:
一 亢龍有悔
二 見龍在田
三 牴羊觸藩
四 龍戰於野
五 損則有孚
六 利涉大川
七 密雲不雨
八 突如其來
九 履霜冰至
十 潛龍勿用
十一 鴻漸於陸
十二 或躍於淵
十三 飛龍在天
十四 神龍擺尾
十五 震驚百里
十六 雙龍取水
十七 時乘六龍
十八 群龍無首
王樂邊講邊練,將那十五掌的招式和心法,比劃了一遍。只把花和尚看得心曠神怡,驚佩無已。
這降龍神掌,招式極簡卻又威力奇大,變化多端,運勁極巧,而且剛柔並濟,不愧是第一神掌。
「失傳的是雙龍取水,時乘六龍和群龍無首?」
王樂點點頭。
花和尚道:「這『亢龍有悔』,至剛的勁道卻有回收之突轉,作為神功的第一掌,安排極妙,對手縱然擋得住至剛之勁,卻敵不住回收之轉,多半落敗。第二招見龍在田,轉為沉穩渾厚,攻其中路;第三招則轉渾厚為堅勁,可破任何守勢;第四招又將此堅勁化大,掌力遍及敵方下盤……」
一招一招講下去,聽得王樂大是佩服,道:「你講的跟我師父當初講的大致相同。看來我得叫你一聲太師父。」
花和尚微微一笑,道:「天下武功高到極處,本來就可以相通。」
●
花和尚閉上眼睛打坐,深思如何發明剩下三招的方法。
王樂在一旁發呆。
他又想起了林小葉。
其實,王樂跟林小葉原本是無冤無仇的。
潑婦掌法代有傳人,卻不是每一代都跟丐幫幫主作對。
該死的是,他做錯了一件事。
那天下午,他剛上芋頭山,挑了危害數十里村民的強盜窩,十分高興。下山時流了一身汗,看到河水清澈見底,就把衣服脫光,跳下水去。
他邊游邊洗,邊洗邊游。突然,他的頭碰到一個軟軟的東西,急忙浮起來。
他看到林小葉的裸體。
王樂是個男人。
是個血氣方剛的男人。
林小葉的裸體非常漂亮。
她的秀髮像掛著雨水的柳樹,她的身體白裡透紅,她的腰又細又軟,她的乳房……
王樂沒來得及細看她的乳房,臉上就熱辣辣吃了一記。
於是,當天就發生了史上第一遭,丐幫幫主全身赤裸大叫饒命、狂奔數十里的怪事。
●
王樂猶記得在練成神掌當天,蕭胖子諄諄教誨的話。
「笨徒弟,你學了降龍神掌,並不代表你就是天下無敵。千萬千萬記得,你這輩子誰都可以惹,就是不能惹白燕門的人,她們的潑婦掌法是降龍神掌的剋星。這是歷代祖師的教誨。」
王樂現在明白這些話的意思了。他媽的終於明白了。
●
這降龍神掌之精妙,乃在於它可以在最簡單的一招內,發揮出其他武功數十掌方能達到的威力。
巧妙的掌法容易發明,至剛至猛又簡單的掌法,卻是極難。
要剛猛,則掌法必須簡易。而掌法簡易,又容易流於簡單。太簡單,就會被破招。
天下之難,難於極易。
要做到簡易而不簡單,又要極剛猛,太難了。
還得與前面十五招連貫,銜接前招的威力和套路。
難怪自南宋以來數百年,沒有人可以做得到了。
哎。
●
不知為何,王樂好像常常遇到林小葉。
他走在路上會遇到林小葉,在酒館喝酒會遇到林小葉,在樹林睡覺會遇到林小葉。
他跟林小葉簡直是交情匪淺了。
某種程度來說,王樂對林小葉是挺了解的。
他知道林小葉二十五歲,很愛乾淨,逃出師門,搶劫富家維生,等等。
但是這些事情,都是在這種情況下得知的:「臭叫化,本姑娘活了二十五年,從沒人敢偷看我洗澡(打),臭叫化幹嘛學本姑娘愛乾淨,洗什麼澡?(打)本姑娘逃出師門以來,都沒有人敢這麼欺負我(飛踢),你跟本姑娘平常打劫的那些欺負善良民的紈褲子弟有什麼不同?(瘋狂追打)」
他也知道林小葉對他的印象如何。
「你這色鬼!淫魔!虧你是丐幫幫主,偷看姑娘家洗澡!」(瘋狂追打)
淫魔?
王樂苦笑了。他是江湖第一俠義幫的幫主。要是「淫魔」這種惡名傳出去,他也不用活了。
他們「認識很久」,「彼此相熟」,「聊得很多」。幾乎算是好朋友了。
●
當初的創功幫主,到底如何從《易經》裡悟出這套武功?
歷代幫主無法克服的心魔是什麼?
雙龍取水,時乘六龍,群龍……
●
王樂見花和尚幾個時辰動也不動,肚子也餓了,就到外面的野林打了一隻山羊回來。
花和尚聞到香味,一睜眼,看到王樂在烤山羊,笑道:「你害我想不下去了。」
王樂撕了羊腿給他,兩人邊喝酒邊大嚼起來。
王樂道:「這羊不好捉呢,遠遠看到我就開溜,跑得極快。我跟了他半個多時辰,他到處鑽來鑽去,怎樣都追他不著。還好後來牠的角不小心插進矮木叢裡,才讓我手到擒來。」
花和尚笑道:「那不就是第三招『牴羊觸藩』麼?」
王樂道:「什麼?」
花和尚道:「那是說一隻羊因為角插進藩籬,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得,所以經上說:『牴羊觸藩,不能退,不能遂』,哈哈……」
王樂也跟著傻笑,道:「這種事也可以寫進經內,文王這傢伙還當真是……」
夠了,卦辭不是文王寫的喔。
突然花和尚的笑聲啞了,瞪著手中咬了幾口的羊腿,靈光一閃,想到了發明三招的關鍵。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