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5月 白先勇vs.奚淞 四之四 崑曲的情與美
從青春版《牡丹亭》 到新版《玉簪記》
白先勇9歲時,在上海美琪大戲院看了梅蘭芳、俞振飛演的《遊園驚夢》。那時的上海是戰火燒過後的廢墟,「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幽婉哀豔的崑曲成了一生縈繞他耳畔的曲調,也促使他寫出小說〈遊園驚夢〉。
新世紀初,一場突如其來的手術讓白先勇重新思考「人生未竟之業」。他決定在歷經文革、現代化與西化的傳統文化廢墟之上,重新種出一株燦爛的崑曲之花。由他擔任製作人的青春版《牡丹亭》與新版《玉簪記》,十年來走遍大江南北、走上國際舞台,用「情與美」搖醒社會的麻木,證明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燦爛。
撿來的生命 做未竟之業
白先勇(以下簡稱白):在青春版《牡丹亭》之前,我製作過兩次崑曲。1983年,我首次把崑曲搬上現代舞台,邀請徐露、高蕙蘭演《遊園驚夢》、《春香鬧學》。1992年,我又把華文漪請回台灣,與高蕙蘭演《遊園驚夢》。
2002年,我院子裡養了一盆花,是雲南來的「佛茶」,花比一個碗還大。有一天下午,我走到車房裡去拿一袋土給佛茶,往上一搬,心臟感覺有一隻手伸進來抓了一把,非常不舒服。我們家族有心臟病的遺傳,我對這事很警惕,馬上去看醫師。
到醫院一做檢查,醫師臉變綠了,說你的心血管99%阻塞了,隨時可能心臟病發作,簡直命若游絲。他馬上抓著我緊急開刀。
醫生告訴我,命是撿來的。上天留我下來,應該是有未竟之業,我想是佛叫我做一點事,還是餘生最重要的事。我想起了崑曲。
奚淞(以下簡稱奚):人活到一個年紀,生命的痕跡會變得很清晰,好像找到一個脈絡。你們別忘記先勇是白將軍的兒子,他把領導軍隊的能力拿來做崑曲,大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白:我把古兆申、樊曼儂、辛意雲……最難弄的一群人都集在一起。有一天,我帶著全隊人馬飛到蘇州去開會,第一次會議開到晚上兩點。那時是冬天、蘇州漫天大雪,冬山的梅花開了,豔得不得了。團隊裡都是浪漫得不得了的藝術家,大家想一早去喝酒、賞白雪中的梅花。他們認為我早上爬不起來。
我一聽,說你們玩物喪志,這個節骨眼還有心情去賞梅。第二天我一早就爬起來,準時九點開會。現在回頭看,還好沒去賞梅,不然肯定軍心渙散。
冥冥中有一股神祕的力量,要我做青春版《牡丹亭》。這是連續三天的戲,我請來兩岸最到頂的藝術家打造,卻大膽啟用兩名新人演柳夢梅和杜麗娘。多少次要倒下去了,總會出現一隻手扶起。
我們自己的表情、美感是什麼?
奚:你做了一個時代需要的事情,不知不覺便會引動很多人的心匯聚起來,就像大家會去護持宗教一樣。
青春版《牡丹亭》造成一種典型,也是一種呼喚,讓拚命學習現代化而失去自己表情的中國人開始思考:到底我們自己的表情、美感究竟是什麼?就像我的恩師俞大綱說:「讓我們傾聽祖先的腳步聲。」想到了我們自己的傳統。
白:可能激起了大家對文化的使命感,因此有一種宗教的情操。中國文化衰微了這麼久,這是我們的隱痛。
奚:《詩經》三百,第一首便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試圖從人情之常去建立一個理想中的社會。歷代有許多大師在綱常混亂之際,都想重新探觸這份「人情」,如唐代的李商隱、明代的湯顯祖等,到了今天也有我們的文學家白先勇。他們想用真情搖醒大家的麻木,這個至情至性,也就是傳統中國人建構人文社會最重要的東西。
青春版《牡丹亭》不止是一部言情戲劇。它背後反映了深受禮教束縛的明代社會,湯顯祖應運而出,以至情至性破除社會普遍的麻木狀態、政治的昏饋。在四百多年前《遊園驚夢》中大膽的作愛戲,居然莊嚴堂皇,像一個宗教儀式,這恐怕是舉世所無的。
白:它是宇宙性的作愛。
奚:盛妝的少女走到庭園,開始唱「裊晴絲,吹來閒庭院」。春光大好時,你會看到神祕的蜘蛛吐出看不見的絲,爬到高處乘風而飛。湯顯祖開宗明義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看不見的晴天的絲,突然讓你有了情愫。
杜麗娘與柳夢梅在太湖石旁作愛,一旁是十二月的花神共舞,還有夢神。用天地神明來烘托人類的作愛,生命從此奠基。這樣的戲劇表現讓我們想到情與美如何和天性相應、結構成合理的人倫文明。
白:這是一個宗教的象徵、儀式。它把《牡丹亭》從言情戲拉高層次,成為神話和寓言,對人生和情的寓言。大家都能從中找到共鳴。
情與美 喚醒社會的麻木
奚:湯顯祖是中國少有的奇才,他想用情與美、華麗燦爛的舞台形式來改革中國社會。南京大學教授劉俊寫白先勇傳記,也用「情與美」為書名。在混亂的時代,需要用情與美,喚醒整個社會的麻木與昏瞶。
白:十年前青春版《牡丹亭》時,中國民族正處於需要救贖的時候,文革後一片廢墟,處於文化認同的十字路口,非常茫然。這部戲演了230多場、走了30多所大學,從蘭州演到西安、桂林,這些地方從來沒看過崑曲。在很多大學演出時造成轟動。因為,這部戲找到表現中國人表情的方式,以中國最美的形式,表現中國人最深的感情。
奚:青春版《牡丹亭》也為中國找到文化的尊嚴。
白:中國在19世紀失魂落魄,表情不會了,眉眼也不懂了。
奚:我們學了太多西方的表情。
白:「情與美」是救贖中國的兩種力量。我們累積了40、50萬人次的觀眾,其中60%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他們不一定看懂、感受也不見得深刻,卻參與了一場「情與美」的儀式。
奚:在氾濫的物質生產和廣告行銷之後,社會大眾會開始翻轉,尋找心靈精神真正的滿足。你不需要那麼多的物質和消費,心靈也可以得到和諧與滿足。這份和諧正是中國傳統文化所一向推崇的,卻在急切地向西方學習的過程中,不知不覺斬斷了,就像美人自毀花容。崑曲不應該是一時的流行,它對未來的世代是一種啟發。說到文化的傳續,就像日本人以恭敬的心看能劇,為的是從中找出古典與現代的連結。
白:就像東京再怎麼新潮,日本人始終還是努力保存京都的古風。
以前大陸學生談到崑曲,會說是爺爺奶奶看的「睏曲」、看了要睡覺的,現在卻對崑曲心生尊敬,覺得看崑曲是參加一種文化的儀式。
奚:如果學生能用尊敬的心看崑曲,忍耐它的「睏」,那才是真的進入狀況。現在的博物館,只想把古畫變成3D、動畫,而不讓觀眾好好、安靜地看一幅畫。
除了「情與美」,崑曲的美感之下更蘊藏中國儒釋道三家合流的成熟文化,《玉簪記》便是代表。
傳統戲曲如何適度地 跟現代科技結合?
白:青春版《牡丹亭》做到頂後,我一直在想,如何再找一部戲超越。我想到《玉簪記》的〈秋江〉,波濤洶湧中,兩人海誓山盟,真的是還諸天地。
《牡丹亭》帶給我的靈感,是如何把中國古代元素放到現代舞台。新版《玉簪記》裡有佛教藝術、古琴、書法,都是中國最重要的傳統文化。〈琴挑〉以琴傳情,〈偷詩〉則以詩示愛。青春版《牡丹亭》有27折、新版《玉簪記》只有6折,可以做成更精緻的藝術品。
我們在〈偷詩〉這折戲中,放一幅奚淞畫的觀音在舞台上,俯瞰兩個小男女、芸芸眾生談情說愛。中國傳統不能在佛像前談情,我們讓它反過來,佛也有情。奚淞有一本畫冊《33白描觀音菩薩》,我一翻就是這個菩薩,把祂請上台。祂一上台,整個台就活了。
奚:這個舞台上的觀音讓我想到費茲傑羅的《大亨小傳》,小說描繪廣告招牌上一雙超大的眼睛,始終凝視著這個世界。
白:「情」在崑曲裡變成一種宗教的儀式。新版《玉簪記》的舞台上,奚淞畫的菩薩,手裡有一朵蓮花,加上董陽孜的書法,兩者配在一起產生了一種特殊力量。
奚:舞台上的「菩薩手」好像在護持青春的花朵。在大乘佛教菩薩思想開展後,對情感有另一種詮釋。在菩薩的護持下,從至情至性可以引導成心靈的開悟。
白:新版《玉簪記》不止是一齣戲,更延續了中國琴棋書畫的傳統。
奚:新版《玉簪記》的舞台不是西方的寫實,而是一種象徵性的表現。〈秋江〉裡沒有真的水、而是以書法象徵江水,呼喚整個情境。
白:崑曲的美學是抽象寫意、象徵詩化的。有劇團演《牡丹亭》,在舞台上吊了一園子的塑膠柳枝。我們的《牡丹亭》只擺了一幅抽象畫,表達「奼紫嫣紅」的意境。我製作的青春版崑曲,舞台上的布景都是抽象寫意、象徵性的。
奚:現代劇場的舞台比古代大很多,現場觀眾也多了許多倍。如果還是像傳統崑曲一樣只擺一桌二椅,那是不行的。要引爆劇場,或許得借助一些現代的技術。
白:現代舞台都有電腦控制的燈光。我在想,未來的表演藝術必得跟現代科技結合。中國傳統戲曲如何使用科技,卻不被傷害,這就是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