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一位「黃埔人」,於黃埔建校90周年之際──
「後來,我們住香港,有時吃著飯,偶爾提起日本人在廣州、在韶關做的壞事,過了那麼多年,我爸媽,他們拿筷子的手都會立刻哆哆嗦嗦地抖起來……」──梁欣榮
那人如果活著,今年剛好一百二十歲。
由於某種因緣,我和他做了朋友,對我而言,他不是「死人」,而是「古人」。和古人,當然是可以攀攀交情的。
我們相遇在哪裡呢?在粵北。他原是廣東三水人(三水在廣州西北方),所以他去粵北是大有機會的。他是民國三十年(1941)去的,他去的地方叫丹霞山(註1),那一年他四十六歲。
那一年,我剛出生,住在金華。
我們原來似乎不可能相遇,但我今年五月去了廣東韶關。去韶關本是想走一趟「柳夢梅」(崑曲《牡丹亭》的男主角)之旅,不意卻在附近丹霞山的崇山峻嶺中的「別傳寺」(註2)遇見他。他的名字叫杜之英,他的姓,他的名,和山中鬱鬱蒼蒼的環境如此相近相接,讓人想起杜若或草木英華。他在丹霞山的古寺中留下了一幅木製對聯,而這對聯在七十三年後來入我眼,我因而和他成了生死忘年交。
他的對聯如下:
丹藥縱長春 倭寇憑陵(註3)
宗國未容方士隱
霞烽驚兩戒(註4)海螺(註5)崛起
名山不減岳軍雄
聯是他撰的,字是他寫的,請人刻了,藏在遺世的古寺中。日本人的燹火和文革的大錘,加上後來的種種開發都幸未傷及,它等在那裡七十三年,丹霞山峰不減其高,丹霞崖石不熄其焰,它終於等到白鬢的我前來看它。
然後,我在資料上發現,此人居然是黃埔軍校的教官,更奇怪的是他所教的又居然是「經理科」。用現代的話來說,應該就是「軍事管理系」,黃埔一開頭就有管理學概念,說來也真令人佩服呢!此人後來官拜中將,掌會計處。管錢的人不會有直接戰功,卻能做到中將可真不簡單。
我忍不住想,我的父親,黃埔6期的,可曾從他受教?但不管有沒有,我都該將此人視為「父親的老師輩」,但我和父親的老師可以論交情嗎?本來是不可以的,只是他留下了一幅對聯。中國大陸有十三億人口,看過此聯的人想來未必有一千人。一千人中又不見有一人有興趣來討論此聯,只有我癡癡醉醉顛顛倒倒翻來覆去深夜不寐來低誦他的句子。這樣,我或者也可算為其人的異代知音了──所以,我以友人視他,想來他也不會不悅。
他寫此聯,和其他古人不同,他是明明白白寫上日期的(一般古人只寫年),他卻是在民國30年7月7日寫的。而那一天,剛好是我出生一百天的日子。
7月7日,如果是陰曆,我們也算它情人節。如果是陽曆,就是飛髓濺肉的抗戰紀念日──啊,我仍算它是情人節,那一代的鐵血兒女以至情至性愛其國死其族的情人節。
1941年夏天,戰事極慘烈的年代。其實,到了那一年的冬天,事情便稍稍好轉,因為野心燻天的日本人去偷襲了珍珠港。一向過著快樂幸福日子的美國人這才猛然嚇醒,西方終於知道什麼叫「日本」了。那不經宣戰一面在和談桌上跟你把盞,一面悄悄繞過半個地球前來出手偷襲的日本,令停泊在夏威夷的美國八艘軍艦一朝之間紛紛沉入海底的日本,那一心想做地球球長的日本!全世界輿論一片譁然中,中國總算可以贏得一聲同情的嘆息!
而七月七日,杜之英寫下對聯的那時候,粵北一片愁雲慘霧。
和其他四○年代出生的孩子一樣,我其實早已在有意無意間忘了中日戰爭(唉!居家過日子,要記得血海深恨,要咬牙切齒,要眥裂髮指,很累的)。但出發去粵北前,我剛好和筆會的彭鏡禧、陳義芝和梁欣榮諸教授在紀州庵餐廳吃飯,我忍不住跟粵籍的梁教授說:
「我下個月要去你們廣東呢!去韶關,我想去走一趟古道,就是一千多年來廣東人要去中原必走的路,就是六祖惠能和柳夢梅都走過的那條路……」
我絮絮叨叨地說著,心中想的全是浪漫的禪宗和《牡丹亭》中的情人,不意梁教授卻哇喇叫了一聲:
「哎呀!韶關,好慘啊!」廣東人講話一向大嗓門,我嚇了一跳。
韶關?慘?這千餘年來開遍早梅和晚梅的古徑,這萬千行商客旅和士子之必經,這無論高僧和情人都會來走一走的路,怎麼會慘?
「慘啊!孫中山兩次北伐都走這條路啊!日本人也抵死要搶這個關口啊!衛兵站著崗,不能離開,日本人就從天上掃射,慘啊,死好多人啊,我爸爸就打過這場仗啊!
「後來,我們住香港,有時吃著飯,偶爾提起日本人在廣州、在韶關做的壞事,過了那麼多年,我爸媽,他們拿筷子的手都會立刻哆哆嗦嗦地抖起來……」
我聽不下去了,但一方面卻又渴望聽到更多。原來梅花瓣瓣含香飄墜的地方,也正是我軍遭日本皇軍機槍掃射而血色斑斑一片腥羶的地方。我所心繫的梅關(韶關又稱梅關),原來如此悽傷……而杜之英便是在腥風血雨的歲月裡登上「丹霞山」的。
杜之英的對聯上聯以「丹」字起頭,下聯以「霞」字起頭,是古代文人詠景(或詠人)對聯常用的手法。杜之英雖投身為黃埔教官,卻文采斐然。這樣的對聯今天中文系的教授有一半是寫不出來的(唉,不對,應是百分之八十寫不出來),我且來把它譯得淺白一點:
眼前是丹霞山
一座座紅紅烈烈的山
看來多麼像道家的煉丹爐啊
這其間可鍊出多少令人長生不老的丹藥啊
可是,就算丹藥鍊成,可以昇仙
我也不能去啊
只因日本倭寇前來侵犯霸凌
宗廟、國家、社稷都出手相攔
不容我去做一個修道的隱士啊
這山如霞如烽火台,告知北方南方都有災難
南北的警戒線如今都在危殆狀態中啊!
像眼前海螺巖,從群峰中拔崛而起
這片雄峙的大山
剛好襯托出我軍的軍容
我軍鬥志昂揚,不輸千年前那支了不起的岳家軍啊!
其實,杜之英啊,你們是比岳家軍更精猛的部隊。在戰史的紀錄上,許多戰役中士兵都是成萬成萬地死去,就算打贏的那一仗,我方死亡數目也常是對方的一倍,我們唯一成功的地方,便是讓敵人驚愕:
「天哪,原來中國這塊餅這麼難啃!會磞斷牙的。」
沒有足夠的武器,僅有的武器也不夠精良,土土的善良的老百姓,從來不知人世間居然可以有這麼大規模的無休無止的殘酷屠殺。敵人從天上來,從地上來,從海上來,從細菌中來。
像那則古老的黑色笑話中說的:
「咦?你有狼牙棒?哼,不怕,我有天靈蓋。」
我打不過你,挨打總行吧!你可以打死我張三,但我身邊自有張四、張五,打到你的狼牙棒碎斷了,我們仍有張九十九、張一百……
勝利很光榮,艱苦的勝利尤其光榮,然而,沒有戰爭豈不更好?沒有勝負豈不更好?耕讀傳家、詩酒自娛、與人無爭的太平歲月才是匹夫匹婦生生世世的美夢啊!
資料上的杜之英終止於1948,難道此人只活了五十四歲嗎?是因病累而死嗎?我倒寧可是資料錯誤,希望後來的他能扶策遠遊,看不盡千里萬里的杖底煙霞。
異代相逢,我因一幅山寺中的對聯而認識他,短短32個字,說盡那一代的黃埔人:儒雅、雋秀、詩書滿腹,卻也可以躍馬揮戈,保疆衛土。只因那32字,我可以印證父親那一代的風華和丹心,我為此感恩。
這樣吧,我也來送他和他那一代的人一幅對聯吧:
頭寄頸項了無恨
夢縈江山真有情
翻成白話如下:
把一顆年輕的大好頭顱暫時寄放在自己的脖子上,隨時都可以大大方方為國家民族而拋擲。而,即使死了,我的魂夢也會縈繞著我深愛的山川大地,往復流連。這種情,是你們慣說的兒女情長之外的另一種真切深情吧!
註1:「丹霞山」原是自古已有的山名,到了民國初年不斷有地質學者用現代科學的概念從廣東丹霞地貌擴充研究,把華南華北那些棕紅色的積沉山石歸為一種特殊地質,到了2010年,丹霞地貌終於「申遺」成功,從此有了「名分」,列入世界遺產,成了世人皆知的特殊景觀。
註2:「別傳寺」是禪宗的寺,出自「教外別傳」的典故。
註3:「憑陵」一詞出於《左傳•襄公二十五年》:「……憑陵我敝邑……」憑陵是侵犯、欺侮、仗勢凌人之意。
註4:「兩戒」一詞出於《唐書•天文志》,道出早期的國防邊界觀念,總括言之,以「胡門」為北戒,以「越門」(指廣東廣西)為南戒。北戒防戎狄,南戒限蠻夷,合稱「兩戒」。
註5:丹霞山的群峰,其外形多崢嶸詭異,歷來每冠以奇特的山名,如陽元石(形如男根)、茶壺峰、群象渡河、海螺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