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樣輕巧的年紀裡,我想像舊情人是一隻新船,莫奢珍品滿載,但祈航向無違,而我呼一呼風,小小的新船就盪漾盪漾,浮沉一陣……
麻辣鍋,以前的味道
和舊情人最後一次約會,是某個禮拜天下班深夜。當時的工作十一、二點下班是常態,約會往往就是到舊情人家吃點消夜,說說話後就讓他載我回家。當天才到舊情人家不久,為工作兩日沒闔過眼,我便在沙發上睡著,再醒來時,已是凌晨一點半,舊情人坐在床頭處看書,亮著檯燈,燈下他的臉色幽黑,我喊他、他用怨懟的眼睛看我。一言不發,舊情人以從來沒有過的車速,飛快地將我送回家,引擎沒有絲毫的停頓,便又折返而去。
和舊情人最後一個約定,是一起吃鼎王麻辣鍋。我與同事常相約吃鍋,舊情人幾次想跟卻都錯過,只能聽我誇口那些麻辣湯、豆腐、鴨血究竟有多迷人。於是我們約好等哪天兩人都有空,讓他親自驗證是否真的那麼好吃。
鼎王之約從未實現。舊情人最後一次送我回家後,便拒絕和我聯絡。過了整整一周,我想自己的確放太多精神在工作上,把所有疲勞都轉嫁給他--所以他大概是生氣了吧?
彷彿真的這樣以為,又像是聊以安慰,我接受了自己的揣測。打了幾通訂位電話,終於成功受理,寫了簡訊給舊情人:「禮拜一晚上吃鼎王嗎?我訂好位子了,七點半。」
舊情人沒來,隔一個多月再聯絡上,即是分手。許久後,我們終能像朋友一樣聊天,「我吃過鼎王了,真的不錯耶。」舊情人說話的時候,曾有一瞬間我這麼想著:如果那天,我們真的去吃了七點半的鼎王,會不會因為麻辣鍋味美料實在,而決定和好呢?
今日七點半,我和現在的情人到鼎王用晚餐。距那個未被實踐的約定已近五年,鼎王在台北開了另一家分店,排隊人潮不若過去踴躍。辣湯滾沸,豆腐鴨血浮沉,我想起了這樣的往事。
回家後,丟了訊息給舊情人:「我今天去吃了鼎王。」「鼎王好吃耶。」我的舊情人,已經知道鼎王好吃;而我,已經不知道那樣的好吃,是怎樣的好吃了。
誰的南方澳
我曾以為南方澳不是我的,是舊情人的。
那是他的家鄉,住著喜歡吃麵包的宜蘭阿嬤和寡言的宜蘭阿公。漁業起家的阿公酒不離食,有紅紅的眼睛,又濁又亮,來台北住的晚上,阿公用有趣的小瓶罐裝酒喝,不多夾菜,但筷子如舵,一觸盤碟,每道菜都搖晃起來,餐桌變作甲板,彷彿就要乘風破浪。
宜蘭阿嬤不喝酒,指著幾碟小菜,說這是她「黑白煮欸」,當時我吃素已一段時日,正好和阿嬤的飲食相搭。舊情人說阿嬤語言習慣不佳,好發鄙詞,不過,我破破的台語遇上阿嬤直直的台語,就像澳口旁一起補漁網的婦女,即時修繕個差不多了,也能撈到幾條心領神會。
因為是舊情人的家鄉,隨他去了好幾趟。
一進南方澳定要先去向金媽祖打招呼。雖說是金媽祖,其實南天宮三個樓層各供奉了湄洲媽祖、玉媽祖和世界最大的純金媽祖像。同樣的神祇,仍一樓一樓地把禱詞認真講過,每回都覺得這爬階敬拜的過程簡直是心理諮詢,愈往上頭走,愈加檢視所願所念,於是我總在最後的金媽祖臉上望見自己,一轉身,灣澳山嶼一靛一碧,從狹長這頭開闊出去。
農曆年時,舊情人的家族照例至南天宮上香、吃平安粥。一次年假後,他傳來文字檔,寫的就是金媽祖。「請引我走在正確的路上。」這是舊情人對金媽祖唯一的託求,不貪心卻十分茫然,在那樣輕巧的年紀裡,我想像舊情人是一隻新船,莫奢珍品滿載,但祈航向無違,而我呼一呼風,小小的新船就盪漾盪漾,浮沉一陣。
阿公過世後,宜蘭阿嬤搬回金媽祖附近的老屋獨居。拜訪那天,午後漁村安安靜靜,沒有鎖門,阿嬤正與老屋放心地打盹,收音機仍持續推銷神藥仙丹,點小黃燈泡的房裡,各種誇大的療效都被暗影修飾得理所當然。我們打斷阿嬤的午睡,擠著亂聊一陣,蓋過廣播的聲音,像一團雜訊,阿嬤一扯床被說:「夭壽骨!」卻又哈哈大笑。
最後一次同去南方澳時舊情人已有駕照,借了車,一下就駛達目的地。我記得在那裡點了光明燈,其餘的細節雖沒辦法回想起來,但對於自己一路上小心感應著身邊的人不再愛我,卻也一邊努力維持的這件事,留著深刻的印象。果然三個月後,我的光明、舊情人的正路,各奔異途了。
之後再去,常想成自己又踏上了舊情人的地盤造次,感到此處每一件物事既多情又空洞,教我跟著易感、匱乏。我失落地去,濕濕濡濡地回來,把這些濕濕濡濡的東西烘晾、養大。
大概康復就是這樣,殘敗的魚拿來作餌,往往能釣起比原本更大的魚。我把自己一隻換過一隻,帶上一次的自己回到南方澳,得一個更健全的我。於是,南方澳從陌生,經歷歸屬、傷懷,成為療癒的地方。
又是南方澳了,這次,是我的了。
(本文摘自有鹿文化,九月出版許亞歷《這個•世界•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