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來啊,你這個老糞蟲!」「瞧瞧這個老糞蟲哪!」
這是卡夫卡小說《蛻變》(李豫翻譯,2013年漫遊者出版)裡頭,老寡婦鐘點女傭自以為友善叫喚那個「一早醒來變成一隻大得嚇人的蟲」的僱主兒子葛雷高爾‧薩姆沙的話,也是整部小說中,除了第一段主人翁變成蟲,正面描述「牠仰臥著,硬如鐵甲的背頂著床,微仰著頭牠就能看見自己像拱頂般的棕色腹部,分割成好幾塊隆起的弧形硬殼……比起偌大的身軀,那幾隻腿細得可憐,在牠眼前無助地舞動著」之外,唯兩句正面指出主人翁到底變成了什麼蟲的句子。雖然學者們大多認為這只代表女傭個人理解與看法而已,未必正確,因為卡夫卡出版小說時曾對出版社千萬交代,不要在書封印上任何一隻真實的蟲。可是女傭的看法確實讓我們從卡夫卡設定的「蟲」,到第一段「硬如鐵甲」的「甲蟲」,再到整本小說三分之二處老寡婦所說的「糞蟲」,有了一個剝筍般層遞的發現與樂趣。
什麼是糞蟲(德文Mistkäfer)?糞金龜(dung beetle)是也。糞金龜,長怎樣?若未曾見過,如何想像《蛻變》裡的主人翁?還好,小時候,我阿公曾抓過一隻糞金龜給我。
糞金龜,在蔥仔寮並不容易見。
我阿公家養了一頭牛,這頭牛是軍中服役的父親投資買的,平日就交由我哥照料,我阿公有時也牽去田邊散步、吃草、喝水。在蔥仔寮,並非每戶人家都有牛,牛價並不便宜,還得提供給牛住所及照料,農忙時若有需要牛隻,沒牛村民就向有牛者租借。雖說不是每戶都有牛,但蔥仔寮的牛隻也有十頭上下,這十頭牛隻的排泄物在農田、農路上也就很常見了,牛糞若落在田裡自然成了最佳肥料,若落在農路上、牛舍內則要收集起來,放在堆肥區上頭,等發酵完再運到田裡當肥料。
我阿公帶我和牛到自家農田上玩耍、吃草,牛不多久就開始排便,新鮮牛糞堆疊成一個綠蛋糕,散發濃郁草香。我阿公低頭發現一個已經殘破扁硬的牛糞,伸手彎腰捉起一樣東西,走過來,對我說:「金龜仔孫,來,這隻牛屎龜給你趣玩!」
台語的牛屎龜,就是糞金龜。
我阿公交給我糞金龜時,牠和《蛻變》裡一覺醒來變成蟲的葛雷高爾一樣,都是六腳朝天,細小的腳不斷掙扎,想要抓到什麼東西好讓自己翻身。我小心翼翼從阿公手中捏住牠的甲殼邊緣,慢慢將牠轉過身來,這才發現牛屎龜渾身黑亮,體背渾圓三分,上部的一等分是頭盔,下部對分成兩等分是一對翅膀,頭前處有一圓盾,圓盾上正中挺立一隻小犄角,甲殼邊緣長滿細小鞭毛,掙扎著六隻腳上也長有鞭毛。我把牛屎龜放在田土上,牠開始驚慌地往前跑,跑的速度並不快,我蹲在地上看了一會兒,又把牠捉起來,放進新鮮牛屎堆裡。糞金龜忽然不動了,似在觀察什麼,我聞到新鮮牛糞草香,糞金龜應該也聞到了吧?我原先想牠應該會開始吃新鮮牛糞,但牠一動也不動,我用食指推了牠一下。牠開始動了,但不是往前,而是用腳和右側肩,使勁切開牛糞,我看出神了,沒多久時間,牠的右半側身體已經沉入牛糞了,牠繼續磨蹭著,沒多久全身就隱入牛糞了。
《蛻變》裡的葛雷高爾也是這樣嗎?
他那麼辛苦工作,一肩扛起全家生計,從小小的辦事員努力工作,好不容易才成為旅行推銷員,努力在一成不變勞累不堪的例行工作中勤奮賺錢,償還父親經商失敗欠下的債款,養活全家四口,還想賺更多錢好滿足拉小提琴的妹妹進入音樂學院就讀的夢想。這樣勞苦的他實在太累了,卡夫卡知道他太累了,不但累到內心變形了,甚至累到外貌都變形了,他一早醒來,變成一隻蟲、一隻甲蟲、一隻糞金龜蟲。
他這麼累,累到變成蟲,完全失去說話能力,有苦也說不出來。卡夫卡很壞,只讓讀者聽見、聽懂牠所說的話,牠的家人完全聽不見、聽不懂,所以這個愛家、勤奮、負責、體諒的好兒子、好哥哥,反而讓全家驚慌失措,開始保持安全距離、冷漠以對,甚至對牠施以攻擊(父親拿蘋果丟牠,嵌入牠的肉裡)。最後他終於死了,活著的一家三口,直接的反應卻是「感謝上帝」,如釋重負,甚至還趁機三人一起離開家門,來場小旅行,最後幾句話是這樣:「在旅途到達終點時,女兒第一個跳了起來,舒展著她那充滿青春活力的身體,像是確認他們嶄新的夢想和一片好意。」──難怪作家木心說:「這是一種特殊的人道主義。主題是這樣──被侮辱被損害的人,來愛侮辱他損害他的人。」
我年輕時讀卡夫卡《蛻變》,因為太年輕,其實並不能真切理解糞金龜的悲哀,就像我不能理解牛屎龜為何會沉入牛糞的道理一樣。但我倒是能真切感受到,已是一家之主的葛雷高爾變成糞金龜之後,原本倍受呵護與照料的父母親和妹妹,一夕之間為了生活忽然重新振作了起來:經商失敗賦閒在家安享晚年的父親又重新尋得一份銀行雜役工作,幫小職員跑腿,原已老態龍鍾、步履維艱、疲累不堪,此刻卻又站得筆直、精神抖擻、炯炯有神;母親則從家庭主婦變成家庭打零工,為時裝店縫製精緻內衣以貼補家用;拉小提琴的妹妹則從天真編織音樂的夢想裡重回現實,找到一份售貨員工作,晚上還去學速記和法語,以便將來能有更好職位。──真的是,家中梁柱傾頹了,家庭成員也跟著個個蛻變了。
後來讀到希臘神話,薛西弗斯因為太過狡猾,蒙騙了死神、得罪了冥王,最終被罰以將一塊巨石推向山頂,巨石抵達山頂,尖頂無可立定之處,隨即又滾落山底,必須周而復始、永無止境地重複推石向山,於是外語就有了形容詞「薛西弗斯式的」(sisyphean),意指「永無止盡卻徒勞無功之舉」。──我感覺這個神話的靈感,很有可能來自觀察糞金龜的推糞之舉。
只是並非每種糞金龜都會推糞,蔥仔寮所見牛屎龜,原名「大黑糞金龜」,牠就不推糞,只吃牛糞,所以牠好似神風特攻隊一般撞進牛糞,就很符合我阿母常說「吃乎死較贏死沒吃」的豪情。真會推糞的名叫「推糞金龜」,更不易見,像薛西弗斯只在神話見過一樣,推糞金龜我只在影片曾經見過。牠的身形較小,約為牛屎龜的一半到三分之二大,從哺乳類動物的糞便直接用頭和腳搓製出一顆糞球,糞球常超過自己體型兩倍到三倍大,然後用後腳尖趾鉤著糞球,頭下腳上,向後推滾,也就是「倒退嚕」的方式前進。推糞金龜如此辛苦推著一顆大糞球所為何來?原來這糞球就是牠的食物,牠推回隱蔽之處再好生享用(糞球有時也會成為產卵的最佳附著物)。換言之,牛屎龜喜歡現點現吃,推糞金龜則喜好自己外帶享用。──糞金龜外帶食物又比薛西弗斯幸福,糞球在人類眼中雖臭,但遠比石頭美好,而且糞球不會是「永無止盡卻徒勞無功之舉」,糞球能吃,還能產卵。
父親晚年在一塊一本書大小的淺藍色塑膠板上,寫上大大一個「苦」字,下面還寫了兩排小字「淚往腹吞,血往膚流」,然後就擺放在一整排他當職業軍人獲頒的獎狀之下。我從小到大,從沒見過、聽過父親這樣直接表達內在世界,他永遠咬著牙為這個家苦苦撐持。也許因為當時他的身體已經開始不太好了,而我還在金門當兵,我感覺父親似乎也快要變成糞金龜蟲了,快要失去語言能力了,所以他要把內心話寫出來,擺在客廳,提醒他自己。其實他很早就和葛雷高爾一樣辛苦,所吃之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葛雷高爾只是辛苦背負一個四口家庭,父親則是背負著國破家毀、流離失所、有家歸不得的血淚心酸。葛雷高爾至少還是個白領,到處乘坐火車推銷著旅行商品,父親則是在一個又一個工地,曝曬烈日、寒風,賣力地討賺生活、養活家庭。
他們都太辛苦了,辛苦到內心都變形了,就連外貌也開始變形了。葛雷高爾變成糞金龜蟲,父親又何嘗不是呢?他的脊骨佝僂了,手腳乾癟細瘦了,表情僵固了,行動不便了。他們最後的命運殊途同歸,內心變形、形骸變形、生死變形,徹底離開這個世界。──弔詭的是,原本受他們扶養的人,最後也蛻變了,懂得自立、自強、自重。
這是糞金龜偉大的地方。
我想把木心的話改一改:「這是一種特殊的愛。主題是這樣──犧牲奉獻的人,斷絕犧牲奉獻之後就成就了他犧牲奉獻給予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