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煉得久了,小小生命也成了琥珀鑽玉。結晶凝凍的不僅僅是她,還有用盡心力寫母慈的妳自己……
田馨,妳當下直覺、第一印象就為她命好了名,音同甜心,巧取甜姐兒、貼心之引申;意謂馨香芬芳、雅致柔美之詮解。極好、極好。
嫁過來,妳已為田家生了兒子留後,傳家重責已卸,卻一直想再懷個女孩,給小哥哥作陪,也給自己添個甜蜜負擔的小麻煩。想著想著、等著等著、盼著盼著,竟已虛度了十年。十年,人生有幾個十年可讓女人青春如此揮霍。十年,足夠寒窗苦讀求得功名利祿、榮耀返鄉;十年,也足夠讓小哥哥獨自吸著奶嘴、拗著脾氣、學著識字、玩著鋼彈……地長大,直搗小學四年級的童年之末。
不知是叉路迷途了,還是風雨阻隔了,田馨她始終沒跟來,小哥哥也忘了曾吵著哭著鬧著要個妹妹抱抱、秀秀。
●
小哥哥名喚田亮,取單名︰亮,援自緬懷浩瀚父恩、追念家鄉故情的淵源典故。我爸爸十三歲便因剿匪戰亂,而隨學校東遷西逃輾轉避至台灣,連跟雙親兄長當面告別的機會都沒有,就在戰火還未蔓延之初,倉皇撤退到大後方了,孤身隻影懷著壯志在雙溪瑞芳落腳駐戶,直到耄耋高齡才佝僂蹣跚返鄉還願尋根……
爸爸在世時,我是他的隨身翻譯官,他豫省鄉音極重,呼嚕嗦囉的沒人聽得懂,碰到連比手畫腳也講不清時,我就得跳出來居中調停。河南話其實不難聽懂,大致都狀似北京話,只是音節時輕若重,偶爾還帶著拗口的轉音,特別是每一句的最後一字的發音要特別出力。爸爸需要我時,會先喚著我名,田、正常;運、輕氣音,不仔細聽還真錯過這字的此番美景;良、重到是以ㄌㄧㄤˋ四聲向我揮舞他的嗓門。
被喚久了,也被叫習慣了,簡潔版、河南話版的「田運良」──田亮,便如供奉在龕前的祖宗牌座上,鐫的傳家祖訓,登錄上出生證明、戶口名簿、國民身分證、護照,甚至是病歷、墓碑/骨灰罐,跟著小哥哥一輩子。而我每叫他名一次,就像爸爸叫我名一次,音聲栩栩逼真,我也彷然繼續承歡膝下、克盡含恨未完的人子孝道……
這是多少世才修來的福慧呀,祖孫諾以鄉音作血緣印記,三代交棒傳承、鑄入田家族譜史書。
●
ㄒㄧㄣ,查了《新編東方國語字典》,第一○九六頁上洋洋灑灑羅列著十八個同音字:心芯忻欣妡歆馨……,眼神逡巡著這些女體陰柔的字,有草字頭的、有豎心旁的、有欠字邊的,各個花姿搖曳招展、盡顯婀娜豔絕儀態。妳剛剛批完小哥哥的家庭聯絡簿、折妥後陽台晾曬收下來的衣褲被巾、洗好堆在廚房水槽裡狼藉的碗筷杯盤,湊近身、指著字典,獨鍾「馨」。
這一指,似乎就欽定了小女生一生的富貧尊賤、榮辱悲喜,但這都還是未知,妳還在殷殷企盼她翩然降臨在子宮深處,乖乖孕育成小美人兒,平安出世與我們共度一生。
●
同事即將弄璋,喜事一樁,妳隨手理了小哥哥幼時的小衣小袍,洗好曬乾打算送給同事作禮,一則聽老人家言:穿舊衫、好優飼(台語),轉贈出去或可應諾乖乖好養好育;再則,當初儲著這些衣服預備給田馨穿用,都擱藏十年了,願望越來越稀薄越隱晦,將此福分傳出去當也功德圓滿。
露台上整整掛了滿滿兩竹竿的衣服,小至吃飯時圍在脖頸上的方巾、大到裹著厚實鋪棉的襖被,每件都藏著深情厚誼的小故事,一整排攤平懸著、還滴著水的小故事串連著、展演著小哥哥的稚時幼年。
妳翻著、疊著、理著、折著這些小故事,心卻想著田馨。
●
十年不長不短,妳為了見田馨而吃盡苦頭。
十年間,妳拜過無數座寺廟向註生娘娘虔誠求子,上過無數次醫院婦產科門診,打過無數劑的黃體素針,算過無數回排卵日周期,量過無數遍基礎體溫;也聽從過街坊流傳的生子偏方而抓過無數包中藥,黃耆、黨參、枳實、水沉香、玉竹、玉蓯蓉、川芎……煎過的水藥喝過無數碗;更守在窗前望穿秋水,在無數個日升月落間等候送子鳥飛臨。妳總是想盡千方百計,讓緊鎖的門窗都打到最開最大,展臂歡迎田馨勇敢踏進來,搖搖擺擺衝進懷裡,撒嬌地叫爸喚媽。
一等,無聲無息無動靜,十年。
●
她終於、竟、還是來了,田馨萬歲。
就在妳我都幾近絕望,妳更是毅然宣布放棄再當媽媽之際,她靜悄悄地推門開窗闖進來了。靜悄悄地執起驗孕棒上平行的兩條線,在妳、我、她的塵世緣分上相互交叉,靜悄悄滑進子宮,著床胎盤,循著臍帶尋得一座安頓身心的母體,準備當個小公主。
在診間裡,妳緊張到手足無措,醫生細心望聞問切,前期徵狀現象、驗血報告再加上驗孕棒上的鐵證,醫生連聲恭喜地宣布︰她,已經兩個多月了。領到媽媽手冊,慌心更踏實了,這手冊將一字一句、一頁一章陪妳一起熬過往後的七八個月孕期,當下瞬間妳收拾起感動,拽著手冊、撫著小腹,喃喃著:謝謝妳來了,媽媽會認真用功千百倍的,我們要一起畢業喔。
是的,時光無法倒返重複,只有當下、只有瞬間,而且唯一。當下瞬間決定的,是前因與後果的中介、施和受的緣分連結。緣分是一捆長繩,也許盤繞糾結、迂迴難解,但必定引向一個尾端。妳一直收攏著這生命長繩,那個無以望盡的尾端,許是牽綁著田馨肉肉如米其林的小手小腳?
回家的路上,車在北城內疾駛,我們手緊緊相握反而靜默無語,妳我靈犀相通地都相信是上蒼看見掛在露台上、整排有如法衣道袍僧服袈裟的小衣小袍,油生憐憫虧欠,而恩賜田馨降凡來跟小哥哥做今世兄妹的,是的,一定是這樣子的大慈大悲的。
●
從超音波螢幕上初識她,真如盲人摸象,處處虛相幻影、撲朔迷離,圓扁凹凸胖瘦全藏在方格影像中,感應器如滑鼠在拱起如丘的肚皮上游移,忽頭忽手忽腳地上下左右掃瞄,定神盯著監視器畫面,我狀似貪婪地端詳打量一尊價值連城的藝術品或骨董,而妳卻母女連心地篤篤看見她正甜美睡在羊水的擁抱裡。
懷上田馨,正如準備動筆傾力寫一部長篇似的,那是源於今生今世某種逃離不了的遺傳或承襲的職志,妳必須曠日廢時、經年累月地寫,妳必須孤注一擲、嘔心瀝血地寫,妳必須剪冗裁贅,淘渣瀝粕地寫,妳必須跨越一山又一嶺的人生難題,妳得面對她每個生命情節在轉彎、跨幅時的出軌,妳將擔怕她每個成長階段在叛逆、倔頑時的災禍,妳將與她綁縛終生、顰笑悲歡與共。
寫一書曠世奇作容易,植一樹騰天通榕不難,築一幢巍樓高廈也簡單,但養一世兒女情長,何其艱難。
而胚胎就像草子鋪在旱地,乾枯時蜷縮,一灑點水分就迅速萌發抽長。妊娠才過四個多月、十二三周,貼近肚皮就可隱隱聽見胎音、隱隱感覺胎動,扎扎實實覺得她的真實存在。穿著孕婦裝的妳,所一腳踩進的是女人青春以降、萬般憧憬期待的桃花源,這裡景致宛如盛夏裡永無止盡的白晝,群聚於亮日光影下等待投胎的迷途兒女,在蓮花瑤池裡玩耍戲遊,為人父母的卑微夢想們都全等在生命出口,等著誰不慎跌倒而墜入凡間。
田馨玩瘋了,一腳踏空,就這麼死心塌地地摔進妳懷裡。
面對她,妳不像懷小哥哥時的坦然率性,反而有所忐忑無措。之於妳,就像面對自己身世恩仇糾纏的家族長史,那般躊躇猶疑地不知如何承繼;對她而言,輪迴至此轉世人間,來作田家子孫是秉受偌大福分的。而這生命轉折的逆襲,由於她的突然加入同行,往後的路當更曲折迂迴、崎嶇顛簸。
●
還未安排做羊膜穿刺、唐氏症、地中海貧血、葡萄糖水篩檢等等高齡產婦必做的檢查前,醫院卻來電直接催請妳再回診,先執行3D高層次超音波的驗查。
妳惴惴不安,心跳得特快,仿如已預知某種不祥的結局。
再躺上檢驗台,感應器滑過孕肚,一一行旅過田馨的手腳身軀,都已粗略可見其形,中樞神經、心臟、肺、腸胃道、泌尿系統是再健康正常不過了,但在滑到腦部檢視時,竟發現腦蓋骨有致命的殘缺,恐是染色體錯異不全所致,醫生至表同情卻專業診斷表示:再過數周她將成死胎,恐危及母體,人工流產是勢必的,而且越快越好。
電腦儀器內,繼續傳出她砰咚砰咚如擊鼓的心跳聲,好大好大聲,卻搥得妳我好痛好痛。
●
……,…………。妳我之間隔著好高好高一座空白,無語,可問蒼天?
●
當晚深夜時分,她就被引產離世了。
護士手捧裝著田馨的小鐵碟,我撇身瞥睹她癱臥在紗布上的最後一面,血還滲漉著、肉已模糊了,我踉蹌退到天堂邊緣,躲著號啕自責,怎樣也形容不了、描述不出那種難以明說的心痛難捨,更彷然被下咒般整個人被迷惑地極端寂寥靜謐,卻又同時怵目驚心。
妳強忍著劇痛,斜身頹坐在床上,虛脫、呆滯、無神、落寞了一整個世紀……
或許因為造孽、或許因為天譴、或許因為宿命,妳必須承受得起、抵擋得住。正是在老著遠去的時光中,田馨她的起身離席,才顯現出其奇蹟式的靈光,彷彿驅退了時間的滴答鐘擺與四季的依序遞嬗,天地玄黃永恆地停留在此刻。
想念煉得久了,小小生命也成了琥珀鑽玉。結晶凝凍的不僅僅是她,還有用盡心力寫母慈的妳自己。
●
說好要穿著滾蕾絲邊的粉紅蓬裙牽手上幼稚園的、說好要學古箏或鋼琴當個音樂辣妹的、說好要親手為她披上頭紗穿上嫁衣的、說好起轎時要忍住不哭的、說好生了孫子無論男女妳都幫忙帶的,好多好多說好的誓諾,我們都說好的呀,田馨她卻反悔了,都盡成了無能悖離的輪迴中的一則海市蜃樓而已。
問世間情為何物,骨肉之親、慈恩浩瀚,妳滿含無明偏執、愛恨纏織,令人生死輾轉。
茫茫渺渺間,她脫蛻的舊靈魂臉上,瞇彎的笑眼帶著淚痕兩行,穿著小哥哥的衣服,一再返回來向妳叩首謝恩。妳靜靜俯視她、扶起她,合十佑禱,為她深感哀憫與慶幸。是的,哀憫她還來不及睜眼好好看看這美麗人世間,慶幸她早期發現而未背著殘缺恨走一生荒唐。
之後的每場夜夢,蒹葭蒼蒼的、露雨濛濛的,妳瀟灑說即使見到她的殘屍遺骸也心疼甘願,我點破回答那是妳太想念田馨的遺緒留影呀。「妳我都該放下」,我勸。
●
時序近秋蕭颯,值得封藏記憶,總怕每每觸景傷情。可是我卻偷偷背著妳、自己翻出來攤看追思,只因為我比妳更想念,田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