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廟公一如往常準備去開啟廟門燒香,兩腳剛踩進廟埕,打老遠便瞧見石獅子嘴裡銜著那束白亮耀眼的蝶花,以及基座下那個花布包袱。他原以為哪個信眾起大早送來拜拜供品,走近細瞧,嚇了一大跳……
文/吳敏顯
1
圓仔花不知醜,大紅花醜不知……
大概要三、四十歲的人,憑藉小時候曾經叨念過兩句類似口頭禪又類似童謠的字句,才會想起這兩種花朵的姿影。
圓仔花叫千日紅,花朵像一顆顆紫紅色湯圓,這草花花期長且一開就肆無忌憚地一大片;而大紅花指的是開著大紅色花朵的朱槿,這種常綠灌木花色多名稱也多,整叢朱槿一旦花朵綻放,等於鬧節慶時張燈結綵放鞭炮,喜氣洋洋。
早年,宜蘭鄉下隨處可以看到這兩種花成群成叢地嬉鬧,大人小孩都把它們當沒人愛、上不了檯面的野花看待。小孩子若是到鄰居園圃或庭院採摘其他花朵,往往等著挨罵,只有捧著這兩種野花朵去辦家家酒,縱使摘滿滿一斗笠,也沒人管。
整年下來,大概僅有農曆中元普渡例外。家家戶戶拜老大公時,供桌上除了豐盛牲禮,必然擺一對花瓶,瓶裡插滿一大束不知醜的圓仔花和醜不知的大紅花,且將它們修剪打扮得妖嬌美麗,充當親善大使去討好另個世界的好兄弟、老大公。
可近二、三十年來,已經少有人看過圓仔花,大家都猜,恐怕是絕種了。偶爾看到大紅花,全被冷落一旁,連老大公都習慣那些從花店裡買回的真假莫辨的花朵了。
一向被認為最草賤最容易存活,不需要人刻意播種栽植照料,便能夠隨地開得鮮豔燦爛的野花,說不見就不見,難免教人有點悵然唏噓。
如果你來宜蘭鄉下,想找圓仔花或大紅花蹤影,詢問對象正巧是我小時候村裡的長輩,那算有了真正耳福。
年長的村人,和所有老人一樣,必須不斷地懷想舊日時光去找回自己,所以他們能夠記住的,就不單是一簇簇美麗的野花朵,還會有個女孩被全村人叫她圓仔花。
2
這女孩,眉清目秀,皮膚白皙,嘴唇紅潤,可惜天生兔唇。遠遠看她,彷彿嘴巴銜著兩朵圓仔花。
先是老一輩叫她圓仔花,接著整個村的人跟著這麼叫。
「唉──」外地人看到圓仔花總要長嘆一口氣,對熟識的村人說:「她應該是你們鄉下最漂亮的女孩,竟然破相,真是可惜呀!」
進而便會出現某些自以為見識廣闊者,大發議論。不是把圓仔花破相怪到這孩子的前世業果,說她上輩子太愛搬弄是非,今生投胎沒教她瘖啞,僅僅缺嘴算幸運了。
也有人將圓仔花兔唇肇因,歸咎於她母親。指責她母親懷胎期間,肯定在王公廟神明面前口無禁忌地亂說話,挺著大肚子還持刀剪針線朝穿在身上的衣服裁剪縫補,甚至繪聲繪影說她母親偷吃了神龕供桌上的水果糕餅。幾乎把鄉下世世代代流傳下來,所有孕婦不宜觸犯的禁忌事項,全套在圓仔花母親身上。
而這些顯然皆屬胡亂猜測,並無任何事證足以證實。因為,包括我們村和鄰近幾個村莊,沒有任何一個人曉得她父母親是誰。
廟公發現圓仔花的時候,她只是個出生才幾天的嬰兒,用花布拼湊的包袱巾裹著,棄置王公廟門口石獅子腳下。石獅嘴巴裡塞了一束盛開的白蝶花,大概是刻意要吸引人們注意。
那天早晨,廟公一如往常準備去開啟廟門燒香,兩腳剛踩進廟埕,打老遠便瞧見石獅子嘴裡銜著那束白亮耀眼的蝶花,以及基座下那個花布包袱。
他原以為哪個信眾起大早送來拜拜供品,走近細瞧,嚇了一大跳:「唉呀呀!到底是哪個父母那麼粗心,把孩子放這裡?野狗來了怎麼辦?」
小嬰兒睡得很甜。被陸續到廟裡燒香的信眾吵醒,不哭不鬧,只是不停地舞動小拳頭,搓揉鼻子和緊閉的眼睛,然後再塞進嘴裡吸吮。
大家這才看清楚,小嬰兒上唇從中斷裂,開了個口子,宛如涵洞閘門被抽開,不時有口水從露出紅嫩牙齦的地方流出來。看到的人莫不像觸電那樣倒退一步,驚聲怪叫。
直到曉得嬰兒性別後,總算得到幾分安慰似下了個結論:「好在是查某囝仔,查某囝仔菜籽仔命,將來當個傭人去伺候人也不至於餓死!若是查甫囝仔,長大肯定娶不到老婆。」
3
沒父母照顧的孩子,似乎很快能摸索出生存之道,好飼養又乖巧。
圓仔花個兒還沒長到掃帚高度,就能連拖帶拉地將廟裡廟外掃得乾乾淨淨。到了她眼睛能瞅到紅供桌桌面,即主動拿塊抹布,踮起腳尖、伸長手臂,順著四邊桌沿儘量朝裡擦拭。
剛開始,桌子中央總留下一塊荒蕪地帶,任她怎麼搆也搆不著。直到某天黃昏,看到附近男孩搬來椅子偷摘路邊水果,她立刻學樣用小板凳墊腳,把那塊荒野地的塵埃抹個乾淨,讓整張供桌天天保持漆亮。
家境清寒的信眾,手邊拎著一小袋牛奶糖、兩顆蘋果、幾根香蕉到廟裡拜拜,連自己都覺得寒酸難為情,沒料到廟裡供桌變成鏡子之後,人人心底即踏實多了。因為一小碟牛奶糖擺上供桌立刻映照成兩碟,一對蘋果變成四顆,一串香蕉變兩串。場景變幻,似乎連坐在神龕的王公都能感受到。
有的婦人眼看圓仔花小小年紀竟那麼懂事勤快,不但要自己孩子跟她學,等拜拜儀式完成,多少會抓幾粒牛奶糖或掰根香蕉給她。
圓仔花不但趕緊閃躲,還將雙手緊緊反扣背後。得要廟公點頭,她才接納。
4
我們鄉下,不管家裡有錢沒錢,都有一門共通的餐飲規矩──父母會在吃完飯時提醒孩子,要吃光碗裡飯菜,將來才不會娶到缺嘴或嫁個缺嘴的配偶。
但言者諄諄,聽者藐藐,過去幾乎沒有一個孩子當它是一回事。出現兔唇圓仔花這個活生生例子作為餐飲教育素材,再頑皮粗心的孩子,也不得不警惕收斂,乖乖把碗裡的菜肴與飯粒扒得清潔溜溜。
不管童伴蹲踞門口等著結伴去玩耍,或是飯裡多淋了醬油鹹得難於下嚥,大家都得硬著頭皮,扒光碗裡飯菜,連湯汁全喝得一滴不剩。
孩子甚至彼此學樣,吃完飯時會將頭往後仰,讓已經粒米不剩的空碗像帽子那樣蓋在臉上,方便伸出舌頭繞圈子去把碗壁舔了又舔才罷手。
我敢說,在那個年代,我們村裡孩童使用過的飯碗筷子,大概是整個地球最乾淨的碗筷。這正是圓仔花為鄉下人餐飲教養,起了了不起的作用。
很多人認為,肢體殘缺或顏面破相的孩子,通常會比較認分。圓仔花不但把廟裡地板桌椅清潔工作,以及杯盤器皿清洗做得有條不紊,閒下來還幫廟公捶背,纏住老人家學寫字。
上小學之後某個寒假,她主動要跟廟婆趕鴨群討冬。在跨越田埂時,竟然被一根大銅針給刺穿腳底板。這扁鑽形銅針,其實有點像縮小了許多倍的雙刃匕首,專門用來縫製盛裝稻穀的麻布袋,一般叫它布袋針。
所幸圓仔花從小習慣赤腳走路,已磨練出一層厚腳皮,而未被傷及真肉。村人說,可惜她不是個男孩,否則將來當乩童上刀梯、踩炭火堆、走釘床,肯定比任何廟裡的乩童都厲害。
5
等圓仔花再長大些,廟公認為小孩子除了讀書認字,更需要學點謀生技能。只要碰到不必上學的日子,便讓圓仔花到村裡的小吃店端菜洗碗,目的是讓她學些烹飪技巧。
小吃店位於鄉公所對街,每天大清早員工上班簽到,中午用餐休息,傍晚下班鐘聲響過的幾個時段,無論晴雨,架在鄉公所窗口那具超大型擴音喇叭,總會被工友弄得咿哩哇啦響,轉播廣播電台新聞節目,和一些字正腔圓的相聲與國語歌曲,尤其是中央廣播電台「自由中國之聲」。
這個擴音喇叭大得像圈雞罩,一旦響起聲音即如雷貫耳,傳得老遠,讓圓仔花尚未學到如何燉煮煎炒之前,光用兩隻耳朵聽著聽著,很快便學得一口流利的北京語,外加不少國語歌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