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二給親戚拜年,回程時順便踅去幾步之遙的老家。自知自己是個容易感傷、不合時宜的人,縱然此時新年的氛圍濃郁,當駐足老家門口,茅草等高,望著鐵門深鎖,荒野的情緒還是把持不住,感嘆一轉身,竟已成了孑然的門外人。
我搬離老家好多年,再不能說「回老家」,此等福分沒了,像是某種天賦特權被收回,自然有些懊惱。於是,每年一次的照面,總有一些新綻的傷,自心底悄悄裂開。
父親一窮二白,這間身世地契全無的菜園路老家,是他虛擬的不動產。沒有房契卻能住一輩子,運氣好甚至跨越幾代人,多虧鄉村黯淡無光的發展,老家的殘命才得以保留。當年地主是以椰子樹的數量來換算租金,我們這一間,砍了八棵,單價乘上去,就是地租了,每年準時上繳。地主時常會騎腳踏車巡園算椰子樹,記在小簿子,看看誰家向椰子樹灌毒,或斧鑿刀劈,或虐待椰子樹身直至夭折枯死。有時被地主發現,旋即又埋下一棵抽新芽的椰子,生生不息。父親膽小,不敢橫加毒手,偶爾偷拿幾顆椰子煮咖哩還戰戰兢兢。偷來的東西總是好,那濃郁的椰奶,嚼出滿嘴脂香。
房子蓋好了都還覺得被周邊的椰子樹全然圍攻,生活裡常有欺身的椰葉落到天井,先是空中「咻!」的一聲,黑影罩頭,接著便是一片巨大的孔雀羽毛掃下來,紅頭螞蟻四處亂竄,有時還附送鳥巢蛇鼠。尤其颳大風的雨夜,最怕它們頭斷腰折,即便最後拋甩幾束老椰子,觸地的聲響像鞭炮,滾動彈跳,在夢中還是會嚇出一身冷汗。
居者有其屋,父親是個潦倒的討海人,坐浪一生,腳下能有一片圶實的沙洲陸地,已是萬幸,再不能要求什麼。貧窮會遺傳,那些搶在我前頭出生的哥哥姊姊,只是提早被老家丟出去的種子,帶著貧窮的胎痣在城市無常生滅著土。
老家講感情,有愛恨喜惡,但想必它只對父親和母親用情較深。
雖然早些年我每次返鄉都覺得老家漸老,觸摸到它的斑駁感受到它的朽蝕,但這種感覺非得等到相繼辦完父母的喪事後尤為強烈。
晚年父母多病,被我從老家接去南部就近照顧,一去八百公里,在邊陲城市一住經年。初始幾個新年,還能回老家打卡簽到,跟厝邊頭尾的老耆互報平安,活著真好。但後來兩老一中風一截肢,洗腎頻率日繁,兩副輪椅塞不進後車廂,就難安排了。於是老家就一直荒廢著,無人氣也沒人去,放任蟾蜍繁殖,壁虎坐大。有一天母親彷彿想到了什麼突然問我:家裡的神主牌久未拈香祭拜,蛛網塵土蒙面,安佐好?
我這個不孝子回答說:這麼久無香燭可吃,祖先早就搬家了吧!
我遂想起那幾張貼在門口破舊斑駁的天公符,風吹過啪啪聲響,一時感慨,不只祖先,連神明都生氣移民了。
後來父親臨終前,說想回老家,於是掛著點滴一路夜奔,感覺像逃亡,逃避死亡的追緝。泣別親人幾天後父親過世,後事都在老家辦理,打醮超渡那幾晚,屋前空地擠滿人,原來死亡是祕密結社,是咒語,可以瞬間召喚熟悉或陌生,我恍然大悟,父親一生愛風光,老死家鄉才是他最理想的告別方式。
翌年母親也跟著往生,我有些遲疑要不要在南部的殯儀館辦喪事,但為了公平起見,我還是沿著舊路把她帶回老家,以過生日的方式將她送抵家門,一跨入門檻,便是忌日。死亡重疊,過程繁瑣耗神,這是父母親的家,回家理所當然。後來姊姊告訴我,經過一夜舟車勞頓,母親回家淨身著壽衣時,顏容安詳喜悅,雙唇微啟,姿態柔軟,想必她心裡一定歡喜。
但最歡喜的應該是我們,死亡讓人憂傷,因為懂得詮釋,加減換算,最後憂傷無藥而癒,善終和善生打成平手。
老家把兩個老人家吐出家門後翌年,屋身橫梁傾斜,天花板剝落。原來,愛情和老房子都像鳳梨罐頭,有使用期限。父母親是老家的主人,等過了也送走了,兩場法事是最精采的煙火表演,煙消雲散後寂寞擁抱空虛,老家祝福自己解脫了,也輪迴了。
時日漸久,老家危顫顫的身體終於撐持不住,風颳雨打,消失一些,矮小了一些。親友每次善意提醒,一時說板斷瓦缺,一時說屋旁茅草窩藏蛇鼠,我在電話另一端殷殷回失禮,心底下百般滋味。
我在等待什麼呢?
父母離世了,我也活到漸漸面對告別的年紀,不敢輕易碰觸生命的裂縫和傷口,老家成了空殼,空成我們兄弟姊妹活著的紀念品,垂死的憑弔場景,但誰都不願把自己脫落的臍帶重新和它銜接回去,老家成了一件無人認領的遺失物品。那些塗鴉、註記成長的角落、歲月的味道,彷彿被塗上了防腐劑,只要一站在它面前還是會被兇猛的逼視。
後來還是把老家的空殼給賣了,第二年回鄉一看,老家成了「五祖廟」。新主人是落入凡間的五人天團,王玄甫、鍾離權、呂洞賓、劉海蟾、王重陽。他們義氣相挺,得道不忘人間疾苦,選我老家原址為渡化重地,老家一生寒酸悽愴,如今黃袍加身,雞犬升天,祖先和神仙相連接,也算是苦盡甘來了。只是不曉得,如果父母親還在,看到眼前這一幕,會感傷還是釋懷。
我是歲月的拾荒人,一路撿著零碎的記憶。站在鐵門外,明知無人回應也要喊幾聲:有人在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