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美雲
《漢聲》社址同是Linda住家,所以我們的總編輯吳美雲從不曾下班,也不休假,因為辦公室就是她的家。人問:「你不累嗎?」吳美雲笑說:「哪裡會?好玩極了,我學了好多好多好棒的東西。」……
「Linda,」我在眾裡喚她。
「欸,」她朗聲答應,笑著回過頭來:「我就知道是你。」
「怎麼——」我被她颯爽煥發的神采驚動了。素顏短髮、一雙澄澈不掩鋒芒的眸子,昂然站立。啊,這豈不是上世紀七○年代的Linda嗎?
夢中相看,她遙遙向我伸臂揮手,轉身大步向江海洶湧處走去。恍忽間,我看她縱身、化作天邊之雲……
2016年,5月12日晨,吳美雲辭世,享年七十二歲。對於愛她、敬她,習慣叫她Linda的朋友,以及受《漢聲》系列出版物影響的一代人,美雲的逝世是震撼消息,令人緬懷一段出版界傳奇。
「這個女生不得了。學的是軍事,又會打籃球。任何事只要交給她辦,就能左衝右突、帶球上籃,全不成問題……」未見其人、先聞其名。記得這段談及Linda的話題,是從由美返台、發表《劉必稼》紀錄片的陳耀圻導演口中聽到的。七○年代初,就在台北尚被人稱作「文化沙漠」的年代,一切呈初生狀態的文化現象和登場人物,都非常鮮明耀眼,其中就包括了Linda和《ECHO》創刊。
吳美雲是黨國元老吳鐵城最鍾愛的長孫女,或許自幼在長輩膝前聽大人談論國是的緣故,奠下了她強烈的愛國情操。
「我在二十五歲那年創辦漢聲雜誌英文版《ECHO》,當時年輕,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吳美雲曾經在一段《天下》雜誌的訪問中,笑談青春歲月:「其實,在這之前,我的志願是帶兵打仗、保衛國家;因為在1950年代,台海關係非常緊張,隨時可能爆發戰爭。也因此,我從小就對戰略非常有興趣,中學時還認真研究過拿破崙的戰略,把臥房地板鋪滿麻將紙,畫出拿破崙打歐洲的進攻路線圖……」
Linda在美國大學畢業後,獲Fulbright獎學金赴英國念研究所,主修的是政治和戰略學。據說,當年她的同學不乏高階將官。返國後在社交界活動的她容貌端麗、儀態大方,一時成為眾人眼中的名媛。誰知她內在潛藏著戰士,甚至於運籌帷幄將軍的性格?這就是《漢聲》傳奇的開端了。
「人生是奇妙的。當我回到台灣,台海關係卻變得不緊張了。我保家衛國的前提,也跟著消失。既然沒有游擊戰可以打,只好……」經反覆思量,她只好棄武從文。自中學以來,Linda一直有辦校報的熱忱和實踐。美國讀大三那年,她任總編輯的校報曾獲全美評比第一名。她因此想到:長久以來,每向外國同學介紹「台灣」,總被誤會成「泰國」。事實上,當時國際人士對台灣或對台灣的中國人無知到荒謬的地步。那麼,何不創辦一份英文刊物來平衡東西文化交流呢?她想到、做到。
《ECHO》Magazine英文版成立、發行了。在當年平淡樸素的出版界,這本率先進行台灣鄉土田野調查的報導文學及攝影雜誌,可以說是平地一聲雷,其精美程度,足以與世界一流雜誌平起坐。經由吳美雲的布局、奔走,推動航空公司訂購,藉飛機上乘客閱讀打開全球行銷,訂戶多達三十三個國家。台灣的面貌終於向國際展開了。
今天回看1977年英國國家廣播公司(BBC)拍攝電視節目「The Long Search(深遠的追尋)」系列「中國民間信仰」單元。可以見到當時陪伴節目主持人Ronald Eyre遍訪台灣鄉土民俗的帶路人,是青春正盛、氣宇昂揚,塑造早期《ECHO》成形的三劍客——吳美雲、黃永松和姚孟嘉。
當時海峽兩岸局勢是顛倒的。大陸沸沸湯湯文化大革命形成十年內鬥和鎖國。所謂「除四舊」、「批孔揚秦」等運動造成傳統文化和人民百姓的遍體鱗傷。相對的,台灣卻在政府推動「文化復興」口號下,與十大建設、經濟起飛同步進行,直奔「亞洲小龍」地位。「Made in Taiwan」引動世界注目。
例如英國BBC節目欲探討中國宗教,卻無從進入鐵幕,只能到台灣來採訪。主持人盛讚:「台灣,昔稱Formosa——美麗之島,人口一千七百萬……」
這部經全球放映、獲熱烈回響和諸多獎項的影片中,可以見到當年Linda陪同Ronald Eyre漫步台灣鄉野廟會的情景。她操流利英語講述民間信仰特色,乃至於道家太極陰陽的天下平衡之道。Linda的美麗和大氣,真可說是為台灣爭光,打了一場兩岸文化較量的勝仗。這對吳美雲來說,彷彿挺自然不過的事。
影片中,當年英國BBC採訪者直奔台北八德路四段72巷16弄,便是今日美名「漢聲巷」的《ECHO》老巢。四十多年來,《漢聲》工作人員及無數學者專家魚貫出入這自稱「村店釀好酒,陋巷出高才」的老公寓。《漢聲》社址同是Linda住家,所以我們的總編輯吳美雲從不曾下班,也不休假,因為辦公室就是她的家。人問:「你不累嗎?」吳美雲笑說:「哪裡會?好玩極了,我學了好多好多好棒的東西……」
黃永松、姚孟嘉都是我在藝專時期的學長。《ECHO》英文版期間,我曾任特約採訪撰文。至於文字如何翻成英文,我完全管不上。待《ECHO》改版、創刊中文《漢聲》,我才正式加入工作團隊。自1978年《漢聲》中文版登場,欣欣向榮、一片繁花好景就此展開。
當年指導《漢聲》的長輩,有俞大綱先生。俞師講國學課,要我們「傾聽祖先的智慧」。記得有一回我愣頭愣腦問:「您認為人類文化到底是徹底革命好?還是循傳統,點點滴滴演進好?」大綱先生笑咧了嘴。
「革命?別鬧了。」俞師道:「文化的事,只有點點滴滴的做,才是真的。」他又說:「中國現代出的大問題,就是革命革掉了傳統。要知道:傳統好比人的頭顱,現代有如人的雙腳。一旦革掉了頭顱,一雙腳不是要亂走一通?」
也因此在俞師的指導下,《漢聲》做的乃是銜接頭顱與雙腳,擔當起肚腹的銜接工作。《漢聲》也就這麼一路做到底。
八○年代以降,《漢聲》在眾多人才共同參與下,傑出作品源源不絕:《漢聲》雜誌中文版、各類傳統文化叢書、兼顧兒童感性及理性教育的《中國童話》、《漢聲小百科》、幼兒學前教育《愛的小小百科》、《精選世界兒童圖畫書》、《精選世界少年文學讀物》……漢聲出版的系列讀物暢銷華人地區,好評獲獎無數,也填補了當時文化出版的斷層空缺,成為普及家庭的文化讀物。
1996年,姚孟嘉去世。不久後,我也自漢聲編輯崗位退休。今年三月,接到Linda從《漢聲》打來的電話,說即將推出《與大師談天》系列,書已編印完成,就要舉行新書發表會了。我聞訊吃了一驚。在沉寂多年後,《漢聲》推出新書是令人欣喜的大事,但我忍不住問:「Linda,你想你的身體吃得住嗎?」「沒問題的。」她說。
這十多年來,Linda身體變化很大。過敏、高血壓、腎盂腎炎、腸潰瘍……看她上下樓梯舉步維艱、氣喘吁吁的碩大體態,難以回顧她當年籃球健將的英姿。縱使如此,她仍然轉病體為道用,把她的才能投注在對傳統醫療、氣功、打坐、特異功能和國學的學習和採訪上。
關於長年病體,就如同《漢聲》繁重工作,我不曾聽Linda道過一聲苦字,她曾對我豪邁地說:「我的身體,就像一間瘋人院,毛病鬧不停。正好,我可以藉它修行。能學習、能修行,是我的幸運。」女英雄的本質,就是女英雄。
便就在三月忙完《與大師談天1、2》新書發表會後,Linda倒下來了。
加護病房中,我去探望甫由心臟大手術中轉醒的Linda。心肺機側、病床上的她因氣切手術而不能言語,但兩眼卻清澈、明白的。她向我溫和微笑,緩緩以手指胸,然後又慢慢抬高右手,在空中作勢搖晃。啊,Linda,你到底想說什麼?還是你想要向這世界致意或道別?
屬於戰後出生的我們這一代人衰老、凋零。但看吳美雲匍倒工作崗位,我想到清代詩人龔自珍詩句:「落紅並非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傾一生之力,吳美雲鉅細靡遺、不計代價地規畫、護衛工作崗位及成員,猶如地母般支撐了《漢聲》的存在。縱使環境遽變、世代更替,新世紀網路資訊更替了舊有平面媒體模式;但回看四十六年《漢聲》一路走來,著實扎根傳統,向新時代開枝散葉。今後無論時代的風如何吹拂,既已盡了力,就沒有什麼可以不放心的了。
謝謝你,Lind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