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中,主角是為了符合心儀老師的期望而去作田野調查,作者雖沒有直接寫生態,但對於雲嘉的沙洲、蚵棚、魚塭的描寫十分道地。結尾「而我還有兩秒回話」,引人深思。 ──鍾文音
一
我用力撐著發著燙的眼窩,不讓一滴淚漏出來。用力抓著粗糙的藤蔓的手也燒灼著疼痛的感覺,可是我必須,看見海才行。我忍著一切的知感,聚精會神地用鼻子去尋找,空氣裡瀰漫著的極其微弱的鹹味。
穿過這片紅樹林,就是大海了。我感覺到自己身子發著紅,就像老師在地圖上畫的小小紅點,一點接著一點,從蘆竹溝漁港,開著膠筏橫越北門潟湖,爬過盤根錯節的紅樹林,然後就是直直擊打在新北港汕上波濤陣陣的大海了。
終於,鹹味逐漸變得濃烈,交錯的樹枝終於有逐漸變得稀疏的傾向,我撥開擋住視線前方的最後一叢樹枝。海、海,那裡就是海。
應該是而必須是的,我停頓了步伐,完全接受了早已明瞭的事實,在紅樹林後出現的不是無邊無際的大海,而是,大海的聲音、大海的氣味,無瑕的月光,照亮的是一道巨大的圍堤,橫亙在我視野能及的整片泥灘上,完完全全的沒有一點來自海水的光亮從它身後漏到陸地上。
圍堤非常高,大概比月亮還高,我只見得天上的月光,連月亮也見不著。
圍堤由一層疊著一層緊密堆疊的消波塊堆成,可以由堤上的紋路得知。我沒有放棄,正因這個紋路有略微凹陷,我以此為立足點,手抓著邊緣,想著攀岩的三點不動一點動往上爬。大概要爬很久,可是在知覺上一瞬間,我的手便摸到了頂端。
但是,當我爬上去時,我沒看到海,我大概只爬上了牆上的一個洞。
我回過頭走入其中,月光照亮著一塊極其閃亮的東西,我一靠近,便驚覺自己的心跳聲隨著步伐越來越清晰,而且急遽得似乎就要如過度轉動的齧合齒輪發出尖鳴,那是,那形狀,明顯的如同正常的船上該有的方向舵。
我握著方向舵,發覺自己無法控制自己的激動了,在模糊與漆黑之中,眼窩裡的淚水攪著洞裡的黑暗打轉──老師的淚水,我不想看到,我要怎麼安慰她──同樣翻攪著,我的手用力的迅速轉動方向舵,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我感覺抵抗我的機械力慢慢減弱──
接著,方向舵鬆開,跟著失去施力中心的我跌落到地上。突然,我注意到有股強而有勁的聲音,一開始我以為是我的心跳聲,接著聲音變大,使我聽得相當清晰。並不只是我的心跳聲,我爬起身子,往洞外看。
大堤防底下露出了一個一個如同沙洲被潮水咬齧後,大小不一,半圓形的潮池般的洞,從底下瀉出的是,映著清晰不已的月光,潔白的如乳汁一般的白色狂潮,漫淹過那從上頭看才驚覺滿是一片朽黃色的紅樹林。接著接著,我感覺著江海似乎還要源源不止的往更遠的地方去,那裡,熒黃的燈光綿延成一個惡魔微笑的形狀,彷彿正毫無羞恥嘲笑著老師的哭泣。
我覺得鼻子癢癢的,大抵是澎湃著極為強烈的海的鹹水味之故,然而,當我用手去碰碰鼻子,手上沾到了臉頰上極為冰冷的東西,我定神一看,是我的淚水,原來是我的淚水啊!合理的,我接著分辨出了鹹味中不可分割的膽小鬼的乳臭。然後,笑了,原來,站在那麼高的地方只聽得見聲音,是聞不到味道的。不過也無妨,這堤防的洞引進的海水,就要淹沒這座城市了,就像老師的淚水,突然淹沒我一樣。
而一切都是我所造成的。
二
遇見老師之前,我是漂浮在潺潺溪水上的蟲兒。輕飄飄的浮在上頭,意志的重量似乎總是微不足道。每次伸出腳游動,只能維持兩秒背離流向的移動,接著又被水流推著不停打轉。
是的,我一句話只能說兩秒,兩秒那裡,似乎有道巨大的堤防,說話的力道撞到了堤防上,只能碎成混沌的浪沫。
原先,或許我只是語言發展較為遲緩,然而一次,父母的激烈爭吵中,兩秒變成了不可打破的界線。
「爸爸,媽媽──」
「閉嘴,如果沒生你,或許我們就不必維持這勉強式的關係了。」
呼喊他們的名字花的時間,稍微長大一點,與世界對時後,便以兩秒這清楚的知的形態,巍峨的擋在每句話的前頭了。
三
看著老師上課,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這個概念不是突然而來,一開始,小跑步到選修課的上課教室時,除了裝老師發的資料的L夾,我還夾帶著一本雜書想要趁無聊的時候讀,然而,第一次想要把手移到書本上時,老師就突然叫了我的名字,手便如同碰到滾燙的東西般急遽地收回來,聲音迅速瀰散在伴隨的沉默中,讓我誤以為只是空氣裡的雜響──畢竟,我名字的語調從未如此溫柔過。
接著她再呼叫了我一次。這次才明白,方才我的手並不是碰到滾燙的東西,而是手本身燃燒起來──不,整個身體都發著紅光,冒著蒸汽。
「你能發表一下,對雲嘉南濱海沙洲流失的看法嗎?」
「政府放消波塊,想要固砂,但我認為那是不對的……正確的方式是,積極復育原有的紅樹林。」緊張的我,硬是在兩秒的時限內講完話,然後馬上低下頭,找一個能令目光降溫的地方。
「呵呵」,老師笑了,接著同學也跟著哄堂大笑。當我尷尬地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老師說了,「這句話剛好和我在問問題前提出的看法是一樣的,我們很有緣喔!」
當時,老師讓我坐下後,奇妙的,我不再替四肢突然上升的熱度感到難過,那股熱度盛裝在溫暖厚實的肌體裡,有血有肉的撲通撲通跳動著,是的,她的話語塑造了我的心,我的心跳聲──和以往的老師不同,她能支撐起我的渴望。這次,我感覺得到,自己說完話時,自己並沒有繼續陷入打轉的水流裡,而是穩穩的沉澱下來。
四
我在想,如果我是老師的話,我肯定會認為自己那時一定沒專心上課,然而也可能是彼此純粹真的抱著同樣的想法──於是為了讓老師相信後者,我必須積極否定前者,向她證明我很認真。我開始把原先預復習功課的時間,用來上網查詢資料。接著,就拿父親丟在桌上釘成整本的廢棄公文,利用背面抄寫資料,並規畫如何復育紅樹林的構想。
在計畫表的最後,我把幾張紙黏在一起,把外婆家的蘆竹溝漁港外的新北港汕描了出來,在靠近潟湖的灘線用上HB鉛筆的淺灰色勾勒了枝幹,接著用淺綠色色鉛筆,仔細的點出橢圓狀樹葉。想起那句「積極復育原有的紅樹林」重疊著老師的聲音,我便覺得原有的綠色稍嫌亮度不足,而加上了綠色螢光筆鑲邊。
最後,我心底突然湧起海茄苳的呼吸根竄出鹹水面的畫面,直愣愣,相對枝幹光滑飽滿的表面似乎還能瞥見要從其表皮賁張起來的血管,它明白的脹起令我頭腦發熱的強烈渴望,談到呼吸,如同伸進情人嘴裡的舌頭那樣,極力的想要嘗到被喉頭裡的陽光薰得暖呼呼的濕黏空氣,強化生命本體的空氣。
談到愛意,那堅昂的自信,令我慚愧的,攤開手把連褲襠都撞不破的類似玩意兒,僅具莫名的生命力,而毫無自信的理由的玩意兒,強勁的壓進下腹部裡,冒著咕嚕咕嚕潛下水裡嘴裡吐著的氣泡聲。
五
老師看完了計畫。深深的吸了口氣。
「你願意把這項計畫做成科展嗎?我當你的指導老師,好嗎?」
然後她,又使勁的拉長音,用熨斗般的溫柔呼喊我的名字。
我向老師敬禮,頭和身子都變得服服貼貼起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