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生物課本提過的完全變態與不完全變態。幼蟲作蛹,羽化成蝶,脫胎換骨,是為完全變態;蝗蟲、蟋蟀之屬,不作蛹,僅蛻皮,S號變L號,樣貌依舊,是為不完全變態。這些觀護所的孩子,這些收容人,多年以後,有多少人變成蝴蝶?又有多少人仍是蟋蟀?……
每周一次,我入監又出監。
繳手機,押證件,銀亮鋁門閉一扇,開一扇,過三關,從此斷訊切號,與外絕緣。
初進監獄那天,場景並不陌生,色調就像服役,方正素簡。三五受刑人理草坪,修灌木,刷牆拖地。他們受戒護員管控,彼此的關係有點像兵與士官。正當我往診間方向走去時,身邊突然一句:「醫官好。」回過神,一位受刑人向我敬禮。他可能也恍神了,把服刑當服役。
受刑人依工場舍別,被分批帶往候診。從診間望外看,一列列平頭,灰衣深青褲,藍白拖鞋。他們彼此稱呼同學。雖集體生活,卻不若軍中正襟危坐,有時會蹺腳,足踝抖一抖,私處抓一抓。戒護員精實一喊,挺正,短暫鴉雀無聲。
入監駐診前,過來人告訴我,這裡和外面不同,來來去去,萍水相逢,關係不會長遠。你只管看診。這裡循著一種就醫模式:有症狀寫報告,主管核章,遞衛生科審查等候安排。而就醫當天,得經主管查驗,中央台複查,無違禁物後,始得赴診;若生命徵候不穩,或獄內資源有限,上銬,戒護外醫。
周一至周五,我和幾位醫師輪診,一人一個半天。至今我仍記得,第一位患者,他的語彙竟讓我感到陌生。
「繡球。」他說。
他的同學見我一臉疑惑,連忙補充,是私處搔癢難耐。
不一會,他脫下褲子,不害臊,不求屏風,指出陰囊上的紅疹。
原來他口中的繡球,或稱繡球風,是指陰囊濕疹(scrotal dermatitis)。這皺褶滿布的膚層,在褲襠裡蹭著悶著,衍出一種顏色與紋路的質變。有些久了,已粗糙色深;有些初生,劇癢紅通通。但無論如何,這色澤引發的繡球聯想,我很難理解。
下一位。
「要看疔仔。」他說。
一樣地,脫下褲子,指出股溝近肛門處,一個隆起發紅的小硬塊。疔仔,閩南用語,英文是furuncle或carbuncle,中文作癤或癰,是一種皮膚表層菌感染。比毛囊炎更深,擴及皮脂腺的感染,謂之癤;若範圍擴大,多處融合,深及皮下脂肪,謂之癰。
但誰管它稱癰喚癤。疔仔,疔仔,親民的語感,接下來連幾位,全是疔仔。嚴重一點成了膿瘍(abscess),甚至蜂窩性組織炎(cellulitis)。還有幾例,傷口潰爛見骨,癒合極差,得安排外醫清創。
除了疔仔,濕疹、疥瘡與癬亦時而可見,或並存。常常,多樣病灶,紅的米糠樣的脫屑的苔蘚化的,沿溝依縫,在濕暗的無風帶,消消長長,自成生態。失控的就此迸裂爆膿。
我感到納悶,以前服役,同樣稠密生活,也不見如此多的膚疾。而那些疔仔更費解,散生四處,頭頸腋胸腹膝腿足臀鼠蹊,能想到的都有人長。但最多的部位在臀。
因此,脫褲受檢是常事。但無所謂的,要脫就脫,收容人從不介意。或許性侵、贓物、收賄,深處的慾念都已定讞,形象如此,比起來,顯露肛周爛瘡,便微渺無妨了。
這裡收容的多為有期徒刑,少至六月以下,多至十五年以上,無期徒刑、死刑倒少見。毒品是大宗,占半數以上。妨害性自主、恐嚇取財、詐欺、竊盜、擄人勒贖、殺人、公共危險都有。他們不全刺龍畫虎、古惑仔眉目,有時還帶點書卷味,這類五官者多半涉有貪汙、偽造文書,甚至還有醫師,非醫療過失,而是詐領保險鋃鐺入獄。
收容人有老有少,體況歧異度自然大。常常一連幾位青壯矯健之軀後,穿插一位老弱殘兵。斷肢的,腦傷的,跛行的,語無倫次的都有。
有次一位受刑人,中風,大小便失禁,癱坐輪椅被推來,要換尿管。此刻我腦中想的是:如此體況,有何能力犯罪躲通緝?
「擋一下吧。」我說。屏風圍簾都好,難不成要我當眾插尿管?
後來找無遮蔽之物,只好轉個角度,避開眾人視線換管。過程中,我問他:你為什麼進來?
「我被人害。吸毒。」他微聲說著。
雖說膚疾是就診大宗,但有時,我會遇見酒駕個案,一收押,斷酒像斷電,體內秩序大亂,顫抖、幻覺、痙攣樣樣來;又或者毒癮者,海洛因戒斷,煩躁欲裂,一進診間就直嚷要摔東西、快失控了;又或者,無刀無槍,兩手空空,也能獄中鬥毆。原來是摘下水龍頭,狠砸同學腦勺,血流滿面來診;甚至肝昏迷、顱內出血、敗血休克、主動脈剝離都有。
而進退兩難的是他,六十多歲男子,因水腫就診。他是同學口中的「香蕉」,涉多起性侵案。香蕉是被排擠的。曾有強姦犯,因同房大哥看不順眼,拿起鋼刷刷下體,捅肛門,皮綻肉糊。
我不清楚他在獄中面臨的眼光。確診腎病症候群後,便安排外醫。只是這一路來,逾十八萬的醫藥費成了呆帳。他無親無故,戶籍不明,幽靈人口。無健保只能自費,但微薄勞作金無能償付。而水腫問題仍存,所有醫師只能被提醒,不必要的檢查就不做了,醫院無理由繼續吸收。
也有受刑人要求外醫,因胸痛盜汗,心如擰絞,下巴上肢俱麻,所述幾與教科書上的狹心症一模一樣。
為此安排外醫數次。當建議心導管,卻拒簽同意書,理由:不痛了,只想住院幾日,侵襲性治療免了。一次又一次,手銬腳鐐,兩位戒護員,勞師動眾押車外醫,卻徒勞而返。狼來了,狼來了,對於他的胸痛,也麻木了。
但我在想,有天真的心肌梗塞,該怎麼辦?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病史可以編織,詐病是存在的。但痛不在我,只覺悲哀,看個診也須疑神疑鬼,偵探人性真偽。
還有受刑人要求外醫割包皮、安排超音波追蹤忽視多年的肝結節。服刑前拖著不看的病、無限期延宕的檢查,入獄後才醒覺:該重視體膚臟腑了。欠費鎖卡別擔心,入監後會解卡,卡效復活;保費也別愁,法務部會納保,每人每月1726元,全民埋單。若上銬住院亦能抵刑期。於是有人在外忙通緝,在獄忙生病。
漸漸地,我習慣了監獄看診的屬性。他們偶出格,但大抵循規蹈矩,與外無異,甚至離診前,一記徒手禮答謝。半年後,有次一位具大哥氣勢的受刑人就醫。完診後,不忘向我討藥膏。
「擦哪?」我問。
他看一下身體,似乎找不出病灶。「就是會癢。」草草回應。
「不能開。健保規定。」我說。這教訓我始終記得。曾有收容人因劇癢失眠,指出身上紅疹,向我索一種擦來涼涼辣辣的藥膏,一要就四條,理由是就醫不便、塗擦面積廣。我被他說服。後來卻輾轉得知,那些藥膏被他拿去按摩用。
「為什麼不能?我很會長疹子,備用不行嗎?」他語氣上揚,作勢反抗。
「這不是麥當勞。要不要看病前先點個餐?止咳藥水兩罐、胃藥七天、黴菌藥膏三條,什麼都一些,備用。」我應他,只覺得是濫用健保。
「隨便你,我再三個月就期滿,出去會遇到的。」他看著我的胸口,留下這話離開。
我這才想起,我穿的是繡名白袍。一位戒護員見證此幕,告訴我會加強教育。但他也感慨,講人權的時代,受刑人是能申訴的。教誨,矯正,戒治,重生,獄所為此而立,而非懲罰報復。不久前曾有受刑人不服管教,憤而毆打主管。但人權不是給主管伸張用的,也不是給受辱失貞的女子,更不是給酒駕輪下失去子女而瀕臨崩潰的老母的。
戒護員這段話,似乎是要我別放在心上。那日診後,我反覆想著:有必要這樣堅持嗎?耗時費神,給條藥膏對我一點損失也沒有,卻結了怨。
我將此事告訴朋友,分流焦慮。朋友要我別擔心,大哥之所以叫大哥,不會為條藥膏記仇。他記的,是見血見骨的仇。
不久,一樁震驚全台的新聞爆發,高雄監獄挾持事件。六位重刑犯假病就醫,藉機策謀,打傷管理員,奪槍,挾持典獄長當人質。
儘管我只是獄政邊緣的駐診醫師,返復匆匆,但那日看診後,我改穿無名白袍,能低調就低調。出監後,歸零,什麼事都沒發生。
有日一位病患來院找我,入診間便說:「還記得我嗎?」
說實在,印象全無。他自述之前服刑,看過我幾次,這回要拿安眠藥,一天八顆才夠。我感到事有蹊蹺,查了健保雲端用藥,赫見他在別處剛領一個月的安眠藥。
「不行,重複用藥,健保規定無法開立。」我說。
他解釋,仇家獲知他出獄,揚言報復,他日日防躲,無法安穩入睡,剛領的藥早吃完,情緒仍焦躁,隨時想舉槍。最近打算安眠藥拿一拿,飛往大陸避事。
我重申立場,不然就找原醫師商量調藥。
「找過了,他不肯。」他答。
我們就此僵持。他變得暴躁,警告我若不開,他會失去理智,將有社會事件發生。
我請他診外稍待。那一刻,我想安靜卻煩亂。念一轉,我起疑了,他所述是真的嗎?會不會其實是毒癮來了?
兩分鐘後,我請他入內,堅定告訴他找原醫師,我無能為力,退掛。
事隔至今已一年,我未在報上讀到與他相關的槍砲彈藥新聞。
每周一次,我入監又出監。
有次少年觀護所,出現一位看來清純的男孩,中學年紀。我想,他應是誤入歧途,但易感化、可塑可鑄的。
某受刑人和我說,別看他這樣,他強姦了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三次。
我想起生物課本提過的完全變態與不完全變態。幼蟲作蛹,羽化成蝶,脫胎換骨,是為完全變態;蝗蟲、蟋蟀之屬,不作蛹,僅蛻皮,S號變L號,樣貌依舊,是為不完全變態。
這些觀護所的孩子,這些收容人,多年以後,有多少人變成蝴蝶?又有多少人仍是蟋蟀?資深戒護員告訴我,不少人確實徹底更生了,但也有人再犯累犯。在這裡,五位受刑人有三、四位是帶前科的。
於是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再酒駕,再吸毒,再強姦,再搶,再盜。出獄再入獄,假釋再拘提,悛悔再縱念。赴監駐診逾三年,有些面孔我竟已認得。
有日一位收容人來診。我對他有印象,一年多前,他連續每周來診報到。左臀,右臀,丘壑溝谷,疔仔按臀形走一遭。後來假釋。近日因性侵累犯,且有逃亡之虞,裁定羈押。
這次他又長疔仔,老位置。紗布撕下,臀上疔仔紅腫發燙,膿血滴著,濁腥。我提醒換藥重點,他漫不經心,話題只打繞在:「拜託,藥開兩周,每次一停藥又長出來。」
我終究沒與他妥協,基於健保與實證考量。然而那天下診後,我想著:挨擠的床墊,悶潮的密室,不潔的習慣,那些疔仔真能斬草除根嗎?而這次,會是此惡之末,此念之盡嗎?
但願這是最後一次。然而有時,罪念會像好些疾病,斷不去,復萌,抽芽,在或近或遠的將來,隱暗的沃土,菌落的深淵,開出一朵惡之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