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陳庭詩這樣狂熱創作的藝術家,一生之中,難免有一些作品受到的關注較多,而另一些較少。如果不仔細考究藝術家一輩子的所有作品,單只看畫冊、展覽,一般大眾通常無緣得見藝術家的創作全貌。有些浮沉在時間之河裡的作品,很可能被逐漸淡忘,甚至連原件都佚失了。一件作品的毀壞、佚失會令人感到惋惜,有時並不只是因為失去了一窺藝術家創作全貌的機會。在某些情況,一件藝術品所承載的,除了它本身達到的藝術成就外,還有一些別的東西,會使得這件作品相較其他,更顯珍貴。
翻遍現有的陳庭詩作品畫冊都無法得見的版畫作品,〈震〉(又名〈空劫〉),就是這樣一件令人心生嚮往的藝術品。
1960年代末至70年代中期之間的某日,台北,武昌街一段七號,明星咖啡廳。
兩個年過半百、一言不發的男人隔桌相對,桌上只有兩杯咖啡、一枝筆和一疊紙。光頭、身穿長袍馬褂的瘦小男人神色凝重,緊緊握住筆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山羊鬍、頂上微禿的那位則是一臉不耐,不時用手指或筆桿敲著桌面,發出「豆、豆、豆、豆」的聲響,時間一久還會將對方的筆奪走,如風掃落葉般寫了一陣再塞還給對方。接著又是一樣的模式,無止境地循環下去。
若是認識他們的人,看到這個光景大概就只是會心一笑。偶爾,他們也會在心裡想著:「這兩個人又在互相折磨了。一個這樣快、一個那樣慢,他們到底是怎麼成為朋友的?」
要解開這個疑問,得回到1966年某日,台大校園中。
對陳庭詩來說,這天意義非凡。這是他辭去在省立台北圖書館的職務、全心投入藝術創作數年後,第一次舉辦個展。地點位於台大校園,木造七號館,史丹福華語教學中心。
路過展場的行人中,也許有人會注意到在某幅畫前,有個落單、身穿深色長袍馬褂的瘦削人影一直站定不動,維持了好長一段時間。如果這路人正巧是個文藝愛好者,他或許會驚喜地用手肘碰碰他的友伴,說:「欸,你看,那不是那個在武昌街擺書攤的詩人,周夢蝶嗎?」
周夢蝶佇立在那幅題名為〈震〉的版畫前,已經好久好久了。他的腳下彷若生了根,和木頭地板連成一氣,成了亙古以來一直守候在畫前的一棵菩提樹。只因當時研習佛經已近十年的周夢蝶,在這幅畫裡看見、印證了,什麼是「空劫」。
「空劫」,是一個佛經裡頭專用的辭彙。這一個世界壞了、崩毀了,舊的地球崩潰了,新的地球還沒誕生,中間有一段長長長長的時間,世界上什麼東西都沒有,這一段時間,就叫作「空劫」。在周夢蝶看來,這一幅版畫,看起來好像是一無所有,但他又感覺到在這個一無所有裡邊,有一股力量在顫動。在這個明明是靜止卻又不斷傳遞出震動感的畫面裡,他想像著,有一個與現世相似卻又不同的新世界,就要從中誕生。
由於看得過於出神,周夢蝶完全沒留意到自己站在這幅畫前的時間,已久到足以引起他的友伴注目。驚醒他的,是一記從背後拍在他肩上的手掌,以及一句:「嘿!你是不是入定啦?」
受到震動的周夢蝶回頭一看,原來是辛鬱,一位同樣寫現代詩的朋友。這天,他們一群詩人收到邀請,前來參觀陳庭詩的個展。本來這對周夢蝶和其他詩人來說,算不上是十分特別的日子,自1950年代中期以降,現代畫家和現代詩人的來往一直非常密切。今天詩人辦活動,畫家們一定來捧場;哪天畫家開展,詩人們也是義不容辭地跑去壯聲勢。身為「藍星詩社」一員健將的周夢蝶,自然也認識了許多畫家。只要哪個畫家開展,寄一束請帖給他,無論和這個畫家熟不熟,他是一定會去參加的。到了現場,開展的這個畫家若是拉著周夢蝶,要他發表意見,周夢蝶便會斟酌情況。交情夠,就講實話;交情不夠,就講幾句好聽話。雖然周夢蝶和陳庭詩早已認識,當時卻並不熟稔。就周夢蝶先前的觀察,陳庭詩貌似是個非常驕傲的人,顯然,也還不在「交情夠」的那一邊。
這次的畫展,改變了他倆的一生。
「這一幅畫呀,畫得實在好。」回過神的周夢蝶脫口便對辛鬱說:「但是他用一個字,『震』,轟動,當作畫題。這個畫題呀,不能夠完全概括這幅畫裡頭的內涵。」
「那照你意思,應該用個什麼畫題?」
「如果這幅畫是我畫的,我就不叫〈震〉,叫作〈空劫〉。」周夢蝶也沒想太多,便把適才自己所想的隨口都說給了辛鬱聽。
「很好欸!你應該把這個意思告訴陳庭詩,把題目給換過來。」
「不要、不要,」周夢蝶連忙否決:「交淺言深,不可。」
但辛鬱已經跑走了,迅速地把周夢蝶的意思寫在紙上,遞給陳庭詩。這讓來不及阻止辛鬱的周夢蝶心急如焚,不知該如何是好。根據周夢蝶對他認識的許多現代畫家的了解,他們每個都把自己當作是唯一的藝術家,驕傲得很,不許別人講他的畫不好,只許褒,不許貶。辛鬱這一舉動,自然讓最不願意多話、最怕得罪人的周夢蝶,只能在一旁乾著急。結果,陳庭詩看完辛鬱寫的紙條,只對周夢蝶笑了笑,便走到畫前,大筆一揮,將〈震〉改成了〈空劫〉。
「這件事情以後,我跟陳庭詩成為好朋友。這就是我跟他認識的開頭。」周夢蝶悠悠地說。
自此以後,陳庭詩只要一有新作品,便會把周夢蝶找到他的工作室,招待周夢蝶吃飯喝酒,請他為自己的新作命名。平時陳庭詩也經常跑去武昌街找周夢蝶,有時就在書攤上筆談。如果兩人聊到已無話可說,陳庭詩就會寫下:「你看你的,我看我的。」意思是:你看你的書,我看路過的漂亮女孩。話說得輕浮,但他並不真的只顧著看路上來往的行人,有時,他也偷眼觀察、捕捉周夢蝶在喧鬧世塵中端坐的姿態,以他擅長的古典詩詞,為摯友留下一幀寫真:
閒行負手舊丰神,劫隙流光又幾春?
好有南華經卷在,
軟紅十丈任揚塵。
若不是在騎樓下閒談、各做各的事,那就是陳庭詩請周夢蝶到明星樓上喝杯咖啡去了,形成兩個半百男人相顧無言的景象。一個話少,一個不能說話,話少的那個動作奇慢,不能說話的那個偏又是個急性子。
處在光譜兩端的他們,到底是如何成為摯友的?這個問題陳庭詩自己也想過不下千百遍。他曾經數次氣急地對周夢蝶寫下:「怎麼我這個急驚風,偏偏碰上你這個慢郎中!」罵歸罵,兩人的交情依舊。曾有記者好奇地問陳庭詩,兩人是如何在迥異的速度間取得平衡?陳庭詩卻覺得極其自然:「我外熱內冷,他外冷內熱啊!」
陳、周兩人的武昌街時光,維持到1980年周夢蝶因健康狀況告急停掉小書攤、1981年陳庭詩遷居台中為止,一共延續了十來年。即便如此,周夢蝶與朋友晚輩固定的「明星」之約仍未間斷,陳庭詩每個月上台北時,也必定到訪。直到1987年明星停業,蝶與詩在明星的日子,才成了再也無法回去的時光。
2005年七月,明星咖啡廳重新點燈,年邁的周夢蝶有時會在後輩友朋的陪同下回去坐坐。在同樣的位子上,偶然想起已不在世上的摯友,會有一陣錯覺,如同陳庭詩就在目前,拿著筆,一臉不耐地敲打著桌子,催促他動作快一點。以指代筆,周夢蝶就這麼在桌子上「豆、豆、豆、豆」地敲了起來。
(本文摘自有故事出版的《有聲畫作無聲詩──陳庭詩的十個生命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