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小學畢業那年,從阿罩霧出發……直到1990年代的博士班生涯,透過史料蒐集、現地踏查、口述訪談、作品解析,我與故鄉阿罩霧深情相逢,並逐步展開台灣歷史、文學的無盡追尋,想來真是一段漫長而神奇的心靈歸鄉之旅……
詩人楊牧曾以「三代以前農家子」形容自己的出身,我則是不折不扣的「庄腳囝仔」。以前曾聽父親說過:祖父早年從大里內新到霧峰鄉下承租農田耕作,戰後土地「放領」,才終於擁有自己的土地,但他們的佃農身分,直到父親去世後,我在戶籍謄本看到祖父、父親職業欄都有「佃」字註記才獲得確認。祖父帶領家人定居烏溪北岸名為「溪底仔」的小農村,就是我的出生地。
母親娘家在霧峰北溝,距離阿罩霧街上僅二公里,是故宮博物院從中國渡海來台,落腳台灣的第一站,這個庄頭住戶多,交通方便,寺廟、戲台、雜貨店一應俱全。而1950年代初期她嫁來「溪底仔」時,這個只有十多戶人家聚居的貧瘠寒村,甚至還沒有電力供應。
童年母校是四德國小,四德村舊名四塊厝。清代同治年間的重大民變戴潮春事件,其黨羽林日成就是四塊厝人,他曾帶領手下包圍阿罩霧庄多日,後來又與霧峰林家林文察、林文明兄弟帶領的官軍激烈對抗,最後兵敗身亡,而這當然是多年後我從事台灣文學研究才知道的事。鄰近的五福村,舊名吳厝庄,跟媽媽感情最好的二姨,就在這村子裡住了六十多年。1936年楊逵退出《台灣文藝》陣營,另創《臺灣新文學》雜誌,發行所地址就是「台中大屯郡吳厝」,楊逵之妻葉陶曾在此地擔任家庭教師,或許與此有關。
若將時間上溯兩百多年前,距離四德國小約三公里遠的南柳村,有一座「七將軍祠」(舊名兵慶祠),奉祀的是清朝乾隆年間被原住民殺害的七名汛兵(另一傳說:六名士兵與一隻忠狗),這也是大里七將軍廟歷史事件真正的發生地,見證當時漢人與原住民爭鬥的血腥歷史。幾年前,編寫《新修霧峰鄉志.文化教育篇》時,我曾在收藏家郭雙富帶領下前往踏查,並走訪小說家姜穆曾短暫借助的「護國寺」,以及莊垂勝家屬安置其靈位的「菜堂」。莊垂勝出身鹿港,是日治時期政治運動重要參與者,也是台中中央書局的發起人,戰後初期曾被派任為台中圖書館館長,後因受二二八事件牽連而去職,從此隱居霧峰萬斗六山居。彼時我自然難以預知,數年後我與其長子林莊生因對台灣文史的共同關懷,締結了深厚的情誼。
母親公學校五年級時,因盟軍激烈空襲而中斷學業。二戰結束,成為「霧峰國校」戰後第一屆畢業生。父親則早他一年畢業,是「霧峰公學校」的末代畢業生。婚後由精明幹練的母親主導大計,我的童年記憶充滿大家族紛爭與恩怨。因務農辛苦,收入微薄,在媽媽強烈主導下,我們家在我小學畢業、剛升國中那年搬到都市討生活。多年後,母親曾不只一次回憶起:每當她在自家農田忙到傍晚,眺望著遠方台中市區的萬家燈火,內心湧現強烈的念頭:唯有搬到繁華的都市打拚,才有機會改善家計。那畫面,使我腦海中浮現美國電影《亂世佳人》片尾,郝思嘉挺立大地,望著夕陽告訴自己:「Tomorrow is another day」的身影。
搬到台中市區,父母在現今國立台灣美術館對面的忠信市場內購屋,擺攤營生,狹窄的住家閣樓,木梯陡峭,走起來還會吱吱作響。我和哥哥轉學崇倫國中,曾有短暫的適應困難,甚至吵著要回到原來鄉下的霧峰國中就讀。然而從僅存的幾張老照片中,我卻牢牢記得:國二暑假我曾帶領班上十多位同學,浩浩蕩蕩騎腳踏車遠征霧峰、中興新村。我們先後逛了荒涼頹圮的霧峰林家萊園、位在北溝故宮舊址的台灣電影製片廠,並在桐林吊橋下的草湖溪戲水玩沙,與省議會的獅子雕像合照。隨後再回到台三線省道,經坑口、萬斗六,跨越烏溪,直奔草屯。這群十四歲少年的自行車壯遊,總里程數估計超過三十公里,眾人最後在中興新村圓環時鐘下,留下一張或站或坐的疲憊合影。於今想來,我這個羞澀內向的鄉村少年,哪來的勇氣膽敢帶領同學騎車長征。那股動力的來源,除了對自己成長家園的強烈認同,似乎再也找不出其他解釋了。
國中畢業,幸運考進台中一中就讀,校史資料記載所謂「創校五先賢」:辜顯榮、林烈堂、林獻堂、林熊徵、蔡蓮舫,都是日治時期台灣社會的仕紳領導階層。由於受到幾位國、高中國文老師的影響,我決定以擔任國文老師為志向。聯考後,如願進入當時仍是公費制度的台灣師大國文系就讀。從大學到碩士班,長期縱情優遊於中國古典文學的世界,對腳下土地的歷史卻一無所知。直到考取博士班,終於下定決心轉而關懷鄉土,從事台灣文學研究。
幾經尋覓,當我讀到鍾美芳學姊的碩士論文《日據時代櫟社之研究》,驚喜莫名,這個當時台灣最負盛名的古典詩社,由霧峰林家的林朝崧、林幼春、林獻堂等人主導,結合中部各地傑出詩人在1901年成立。而我不但未曾讀過他們的作品,連名字也僅認識林獻堂、連雅堂兩人。陸續鑽研後卻赫然發現:他們的作品,不但描述台灣山川之美、農村城市、天災氣候,以及庶民生活、豐饒物產,更曾刻畫他們獻身台灣政治民族運動、入獄服刑的激情與宏願,乃至於處在二戰陰影中的種種苦悶與無奈。而烏溪、桐林、九九峰、清水、鹿港、葫蘆墩、霧峰林家,乃至於台中公園、瑞軒、台中市區的繁華街景,都一一出現在他們的筆端。他們的活動場域與詩作中的地方風土,全都是我從小熟悉的生活圈——台灣中部。然而這些人物與作品,在歷史的暗角被遺忘已久,似乎冥冥之中等著與我相遇,留待我去挖掘、探究。
從櫟社研究開始,我一頭栽入日治時期台灣文學史、政治運動史的鑽研中,這也是生命歷程中,對台灣歷史與文學的首度「發現」,越深入挖掘,越意識到過去對台灣母土無知的荒謬。取得博士學位後,陸續在幾個學校從事台灣文學的教學,希望能將土地認同與台灣文學豐饒之美,傳遞給年輕的世代。多年來與學生在課堂內外的互動,更帶給我諸多省思與感動。另一方面,由於台灣社會的長期漠視,台灣文學研究仍屬草萊初闢、百廢待舉的狀況,除了教學,近年我陸續出版多種專書,嘗試將台灣文史知識推廣普及給社會大眾。最近的成果,包括與楊翠合力完成的《台中文學史》,參與台中市文化局長路寒袖策畫的「台中學叢書」編撰,出版《追尋時代——領航者林獻堂》等。至於去年九月,接任國立台灣文學館館長,則可說是實踐理想的嶄新試煉。
十二歲小學畢業那年,從阿罩霧出發,鄉村少年走入台中都會。十五歲初識台中一中校史,在心靈深處埋下一顆鑽研台灣文史的種子,等待萌芽。從大學到碩士班,在台北城南地區,我飢渴般汲取中國古典文學的養分。直到1990年代的博士班生涯,透過史料蒐集、現地踏查、口述訪談、作品解析,我與故鄉阿罩霧深情相逢,並逐步展開台灣歷史、文學的無盡追尋,想來真是一段漫長而神奇的心靈歸鄉之旅。
近日應青年詩人林德俊邀請,並由在地攝影家王維初陪同,回鄉下走了一趟。四德國小對面當年的小雜貨鋪,變成寬敞明亮的便利商店,放眼望去,春雨淅淅瀝瀝下著,遼闊的秧田洗得更加翠綠,遠方則是橫亙的八卦山脈。漫步在雨中校園,老舊的平房教室全都改建成巍峨高樓。想起小學六年級時,有天放學後,導師王惠珍老師因布置教室需要,要我留校寫書法,我卻不慎弄髒了白色襯衫,很擔心回家挨媽媽罵,老師因此要我脫下襯衫,細心的幫我搓洗,那一幕溫馨記憶,至今仍歷歷如昨。
簡陋的老家與相鄰的豬舍,多年前已拆除了無痕跡,新地主蓋了一棟鐵皮倉庫。庄頭小溪與支流匯合處,近年經水利會整治煥然一新,溪水浩蕩,全非兒時舊觀。記得當年溪岸長滿高大的竹叢,冬天傍晚放學回家,黑壓壓一片如有鬼魅暗藏,晚風吹動竹叢,常挨擠摩擦發出「格格格」緩慢而悠長的怪聲,我只能強忍內心恐懼,低著頭猛踩腳踏車飛奔而過。
而今我站在父母大半生揮灑無數汗水的農田旁,翹首四顧,一幕幕童年往事交疊映現。遠山蒼翠依舊,煙雨迷濛中但見四野碧綠,一片蒼茫。啊!這就是孕育我生命最初的母土,我魂牽夢縈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