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六月初,甫離開暴雨釀災的台灣,航機升高、衝破層雲,便一路飛向藍天豔陽的馬來西亞。黃銘昌和我經常結伴旅遊亞洲,阿昌體驗並收集田園繪畫素材,我則偏重探究傳統佛教文化。這回,我們多一項重要目的──到吉隆坡「富貴山莊」墓園,拜訪白光的「琴墓」。據老友高肖梅說:白光墳墓裝置電眼,只要有人走過,就會自動播放白光老歌──一座會唱歌的墓!以低沉磁性嗓音唱出〈魂縈舊夢〉的白光,不覺已去世十八年了。確實令人魂牽夢縈:〈秋夜〉、〈戀之火〉、〈醉在你的懷中〉、〈等著你回來〉……流行於五、六十年代的白派老歌,至今猶不斷有愛好者傳唱,就彷彿是祕密幫派的會歌。
文明若是走向爛熟,可以轉眼化作放浪和頹廢。上世紀前半葉歷經兩次世界大戰,在戰火離亂、命如草芥的時代,歌手以放浪形骸、目空一切歌聲衝破苦難黝暗。在法國有艾蒂斯.皮亞芙(Édith Piaf);在德國有瑪琳.黛德麗(Marlene Dietrich) ;在中國則就是白光了。她唱「假正經/假正經/做人何必假正經──」;「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反正腸已斷/我就只能去闖禍──」;「紅的燈/綠的酒/紙醉金迷多麼悠悠──」;「今夜讓我放縱/醉在你的懷中……那管明朝/各分西東/只要今晚/我倆相逢──」;電影加上她慵懶、滿不在乎的歌聲,為她贏得「妖星」、「一代妖姬」的稱號。在電影裡常演反派,歌聲又是顛覆道德的靡靡之音,白光卻成為廣受喜愛的大明星;除了奇蹟,如何解釋這份特殊魅力?
1993年,在「電影資料館」館長井迎瑞的努力交涉和推動下,終於把一批「新華影業公司」、原屬童月娟女士擁有的百餘部老電影底片,迢迢由法國運回台灣,作永久性收藏。這可是中國電影史上的大事。九三年底舉辦舊片回顧展。此際老影人紛紛現身,白光偕顏良龍伉儷應邀歸國。這也使得身為「白迷」的我們居然有緣相會作一夕談,是難忘的經驗……
我們於六月三日黃昏飛抵吉隆坡。翌日,便由馬國華僑第三代的年輕朋友紀約佑帶路,準備一道往訪離城四十公里的「富貴山莊」墓園。
「富貴山莊我知道。」出發前,小紀笑著搔頭說:「白光是誰?完全沒聽過。」至於另一位同屬華僑後代的凱卿,聞言則輕輕驚呼起來:「啊,白光我認識呀!我婆婆最愛聽她的歌了,經常要放她的歌呢。」聞此,小紀也就肅然起敬,知道「琴墓」中的白光並非等閒之輩了。
由吉隆坡往富貴山莊墓園,車程約一個小時。離琴墓越近,白姐的音容笑貌就更清晰了。
當時是在「電影資料館」工作的高肖梅,促成1993年白光、顏良龍伉儷蒞臨我家的因緣。記得那一晚,等到將近九點鐘,肖梅、戴洪軒夫婦才帶著白光、顏良龍抵達我們的新店畫室。
一身翠藍敞領洋裝、七十多歲的白光妝扮亮麗。然而剛從一場熱鬧宴會中脫身,大概是有點累了,她步上地板台階時身體搖晃,此時剛好阿昌在旁,趕緊攙扶她脫下銀色高跟鞋。「幫白光脫鞋」從此成為阿昌津津樂道事蹟。
我們一點也看不出這位爽朗、不拘小節的大明星,當時其實已是嚴重的結腸癌病人。一直要等她去世、事隔多年後,當年負責接待歸國影人的肖梅才向我們透露:當時她與白光成為忘年之交,白光一回悄悄向她附耳說:「告訴你,我這腰部以下的器官,已經沒有功能了。」肖梅聞言心中愴然,也對她的坦率曠達多一份敬重。
「一代妖姬」歸國,登上報紙頭條。年輕一代但見新聞照片中濃眉大眼、有點嚇人的老太太,誰知道「妖姬」底細?然而白光與記者一照面,立即電光石火、活色生香起來。且觀問答:「白姐,你原名史詠芬,為什麼取名『白光』?」
「我拍電影,這電影──不就是一道白光嘛!」
「白姐,可以說說你那『白毛』嗎?」記者故意重提她的陳年戀史。五○年代白光曾經熱戀、下嫁綽號白毛的美國飛行員,卻落得人財兩空,是當年鬧得沸沸揚揚的大緋聞。
「白毛?」白姐笑吟吟一語帶過:「年紀輕輕,怪可惜的──」
「白姐,你的股票呢?」記者不放過、逗她。
「哎,全套牢了。」白姐大咧咧一揮手。錢,沒啦!
「白姐,你的成名曲是〈魂縈舊夢〉。奇怪呀,為什麼好端端你要把『縈』字唱成『榮』字呢?」記者還要糗她。
「什麼?」曾經赴日深造聲樂的女大學生白光驚呼:「縈?我從來不知道是『縈』,我一直以為是『榮』呢!」
半個世紀過去,誰敢說白光唱錯了字。白光歌中的「榮」字發音深沉柔美、恰似歌詞裡「遍地醉人的東風」。
「奇怪呀,白姐,」記者是真好奇:「你離開影壇、歌壇已經那麼多年了,為什麼還有許多影迷、歌迷一直記得你呢?」
白光坦坦然地說:「人喜歡我,是因為我喜歡人。」
回到九三年深秋那一夜,白光坐在茶几前,吃了台灣水蜜桃,剝開鳳梨酥包裝紙,品味兩口,再仔細把沒吃完的點心包上,放回盤裡,於是打開話匣子。這一說,如同〈東山一把青〉歌詞──「就像那山水向下流/流到幾時方罷休?」經歷多少滄桑世事、大起大落,白光侃侃而談,毫無隱晦。
記得那一晚,因為見識到白光的心無罣礙,我也就口無遮欄,提出多年心中疑問:
「你演戲,怎麼就能把壞女人演得那麼好?」
我的問題出自白光經典名片──1949年與嚴俊合作、岳楓導演的〈血染海棠紅〉。白光飾演一個心如蛇蠍、為自身享受不惜出賣丈夫、女兒的妖婦。這部電影轟動一時,以至於六年之後,「新華影業」在香港籌畫「中國第一部伊士曼七彩鉅片」,仍以同樣劇本,延請天王巨星李麗華重演此戲,片名《海棠紅》,少了「血染」二字。從小愛看電影的我,一直納悶:李麗華演技夠好,《海棠紅》裡李麗華模仿白光,同樣演唱小曲,同樣穿長旗袍、梳高髻,同樣煙視媚行,然而比起白光的《血染海棠紅》,怎麼就顯得沒那麼好看了?
「喲,壞女人?哪有什麼壞女人?」白姐聞言瞪大眼。難道是她忘了當年扮演的角色?待我重提《血染》劇情種種,她很認真的說:「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壞女人,我只是自自然然的演她罷了。」
聞言恰似一道白光,照徹了戲夢人生。我恍然覺察白光一張認真坦率、屬於北地胭脂的方整大臉,十足就是敦煌窟洞裡,盛唐的菩薩容顏。面對世情冷暖、命運造作,她無怨尤、無批判,就只是直下平等承擔;這才是白光風格動人之處。白光從不故意演戲,白光天然就是人生大戲。
那一夜,白光開心地訴說生涯傳奇往事,而那位比她年輕十多歲的斯文伴侶——顏良龍,卻始終默默無言,直到最後輕喚一聲:「白姐,十二點鐘了。」白光聞言立即起身,套上高跟鞋,挽顏良龍手臂向我們告別。
多聽話啊,白姐。誰知她的晚年、她一生的悲歡和病苦,就可以倚賴這位長年追隨並照應她的歌迷顏良龍呢?難怪白光面對記者的口頭禪是:「我好命,上蒼對我好呀,感恩。」
計程車駛入「富貴山莊」大門,我們下了車,才見識到這座華僑墓園的壯闊和氣派。山坡上遍布整齊肅穆、連綿起伏的碑石墓座,豔陽下瞇眼望去,墳海中哪兒去尋白光的墓?我們與小紀乃踅入接待中心求助。
時值中午,一位剛用過餐的職員走出房間,聽說我們打台灣來,欲採訪白光墓地,立即找來園區裡服務總監劉啟鴻。
據說白光的「琴墓」不寂寞,來訪的除了華裔「白迷」,甚至還有歐裔的仰慕者。劉先生二話不說,親自駕車載我們入園,車行約十分鐘才靠近白光墓區。我想:若非工作人員接待,以冷氣車搭載,要在浩大墓園中尋找白光墳墓,豈不是要被烈日曬得暈過去?
隨劉先生下車,循長條墓道尋去。我心正為琴墓妄想紛飛時,恍惚已傳來遙遠歌聲。啊,白光之歌;是〈秋夜〉嗎?「我愛夜/我愛夜/更愛皓月高掛的秋夜/幾株不知名的樹/已脫卸了黃葉……」
剎那間時光倒流。這是我童年住廈門街,由泥濘窄巷、竹籬木屋裡傳出有沙沙電波干擾的流行曲歌聲。這是八○年代白光返台東山復出,在高雄藍寶石歌廳登台獻唱,一聲「我愛夜」,全場起立鼓掌的采聲。如今在吉隆坡「富貴山莊」,〈秋夜〉歌聲重新唱起。我常想:在中國近代白話文運動後,少有如「幾株不知名的樹」那般歌詞,道出離亂一代無可言說的情懷。
「我原以為要走近白光的墓,才會引起電眼感應,播放歌曲的呢。」邊走、我邊問劉先生。
劉先生說:「現在是管制室遙控開關,由琴墓旁兩座小石亭發聲,從早晨八點直播到下午五點。」
一首接一首,墓園播放白光歌曲全集。有些歌,恐怕就連資深白迷們也沒聽過。經過顏良龍的整理、再現,白光老歌應該是永遠不會失傳了。
千里迢迢,事隔多年,阿昌和我終於來到白光墓前致意。雖然早在倪有純著的《白光傳奇》一書中,已見到相片裡「琴墓」模樣,但身歷其境,更覺傳奇動人。
黑色大理石墓座中央,以反白細點彫鑿出長髮披肩的白光笑靨,十分精緻傳神。左側墓碑刻「一代妖姬白光永芬史氏之墓」字樣。
耐人尋味的是:「一代妖姬」綽號,與人像下大字「如意寶珠」,以及兩側「相好莊嚴、智慧殊勝」對聯的佛教式文案,產生強大意義上的反差。一生行事大膽的白光,連墓地銘文也是顛覆性的。奇怪吧!
看見墓碑右側有紅色刻字(代表未亡者)——「顏良龍之墓」,我了解到此處全部文案,應出於愛侶手筆。據數次接待顏良龍的高肖梅說:從談話間,可以知道他顯然是虔誠佛教徒。
「喲,妖姬?壞女人?哪兒有啊?」白光爽朗笑聲傳出:「每個人的心、自自然然的,豈不都藏著無價的如意寶珠嗎?」墓地裡,我重新溫習了九三年白光給我的啟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