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海洋搖盪如眠的旋律,午後,召喚我們靠近。旋律是接近希臘的藍,順著時時溫馴的海風,有一個時代就要入睡了,我始終覺得海洋是搖籃,伴著人從小到老的入睡。長日漫漫,那一天,有四個人分乘兩部摩托車前往沙岸,沙岸延綿就像是一個夢境,小叔載著我,爸爸的後座坐著那年的祖母,經過濕地時我聽見前方一聲悠長的口哨。我緊緊的攬住小叔的腰,順風間,小叔的聲音傳來:「不用怕,我不會讓你摔下來的。」
那年,祖母身體還好,她說她記性也好,記得小學每個同學的名字和長相,我從來就將信將疑,反正也無從查證起。那年,整個家族只有祖母還叫得住中學就輟學的小叔,祖母叫小叔的名字:「載我去海邊看看。」她心中藏著一個時日的表,也許是某些對她具有紀念意義的日子。小叔連忙誇張的敬禮,喊了我爸爸,兩部摩托車發動,我其實只是個小跟班,坐在小叔的後座,緊緊抓著自己的衣領,烏雲離得很遠,以為這樣我就可以永遠的坐著。
我們的摩托車總停在木麻黃林外,海浪是齣湧來又退下的定目劇,林外隱約傳來遊客的笑聲,祖母默默向前走去,我跟著她留在沙上的足印,望向起風的海面。再遠,我總以為我能夠看見傳說中的鯨魚,也正在遠處望著岸上的我。我沒有離開過家鄉,沒有去過更遠的地方。
然後,就是一段漫長的靜默,漫長得讓我以為接近永恆。祖母撐著陽傘,陷進她自己翻騰的往事。爸爸和小叔叔異常安靜地坐在沙丘上,我記憶裡的小叔只有這時才靜著,那一刻世界是靜止的,海平線的陽光和船隻也是靜止的,我們停下手邊的動作和思緒,只有海潮聲還不死心的一陣接著一陣,滾滾的時間波紋,海潮的湧退是一個計算時間的單位。那年,我看著漂流木插在沙上如同一個小小的墓碑,好像,我們在海灘上進行一場悼念的儀式。
許久後我才知道,果然,來到海灘的意義就為了悼念,而祖母就是主祭者。過了那個夏天,冬天來臨,祖母又召喚我們前去海灘,一年有那麼幾日,我坐在小叔的機車後,沿河邊夾道的菩提樹轉向海灘,聽見那不成調的口哨聲,心想那是一場少年的華麗的出巡。
後來,爸爸為我揭曉了答案,祖母來到這片海灘懷念小時的玩伴,那其實是家族埋藏極深的祕密,藏得夠深就以為接近遺忘。說是祖母初戀的情人,在白色恐怖初期讀師範,有一天,不知是憲兵還是警備總部來校園抓人,帶走了,從此沒有消息,一個時代就此入睡,一直聽到傳言,但沒有人知道消息的真假。
也是日後爸爸說的,為我補綴海灘的情節。多年後祖母嫁人,生下爸爸,就牽著他來到這片海灘,好像是尋找、悼念其實是一種他也無法訴說的情感。每次,都從海灘帶走一包細沙,陽光曝曬過的,足印踏過的,海風吹過去的,回去炒花生給孩子和丈夫吃。
多年後,輪到我登場,我見到的祖母已是沉默多過言語的老婦人。站在海灘上,眼神看得更遠,我問爸爸,「外海真的有鯨魚會經過嗎?」「有啊,你會聽見鯨魚的鳴聲,就好像是嬰兒的哭泣聲。」爸爸的回答。
我記得在閣樓櫃子找到一疊發黃的照片,一張張年輕的面孔穿過時空的注視。我記得夜晚走過墓地的那種冰冷的感覺,從脊梁竄出來的,一滴滴流在臉上的冰。
也許,在我的回想中,一個真空黑洞,吸走了年代和希望。少年時,望見祖母在廳堂呆呆入神,廳堂的燭火如一行驚嘆號,緩慢飄散,祖母的身影是一個佝僂的問號,不知是陷入懷念還是老年的症狀,我總覺得她像是一直在胃痛。
高三考上大學,為了慶祝還是告慰,我們再次前往海灘,那時祖母的記憶力已逐漸退化,醫師如同預言師,說失智症患者會慢慢忘記眼前的事,卻鮮明地想起悠遠往事,我想是不是這樣,海灘上的祖母眼神望向遠方,她記得的體溫慢慢地退潮,浪潮在大腦迴旋,慢慢地走進遺忘,無可避免的胡同和落葉。我和爸爸站著,仍執迷著聽見鯨魚的啼聲,在外海,有一天那一群鯨魚會經過,還會來給我們帶路,遠方的海面湧起彩色的雲層,海鷗在上空翱翔。小叔給祖母撐著陽傘,後來祖母蹲下來,挖起一包被陽光曝曬過的細沙,她溫柔地摸著這些沙,從她指間流過的溫暖,流過的歲月。
爸爸在五月的清晨猝逝,對我,好像是我拚命奔跑向本壘,卻還是遭到追趕和封殺,一個世代從此進入沉默。我知道已無法再向爸爸詢問他所隱藏的,那些說不出口的往事。我回到老家,重新找出爸爸藏在閣樓的那疊年輕臉孔的照片,那些失蹤的身世,唯一的註腳是多年前爸爸留下的一句話:「以後氣氛可以了,我們一定要寫下他們的故事。」那時,我沒來得及給爸爸一個肯定的答案,後來,卻發酵成我畢生的心願。
我跟小叔已有多年未相見了,只知道他沒有念完國中,就加入了幫派,在我們的家族裡,他只聽祖母的話。直到有一天,我接到媽媽的電話,告訴我,小叔死了。聽說是前一夜,另一個幫派的兄弟找他談判,只講了幾句話,亮出刀子刺中他的心窩。聽說小叔在霓虹燈閃耀的街道拚命的跑,拚命的跑,好像他想像從前那樣保護我而猛揮著手,血終將像流逝的沙奪走他的性命。「我不敢跟你祖母講,」媽媽在電話中告訴我,「但她現在也認不得人了。」感謝失智症,我的祖母無須再承受如此重量的悲傷。
請原諒我,雖然發生在我身邊,雖然時代如逝去的行板,雖然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有書寫的能力,這些人和這些故事,我仍無法一一說得完整。少年時跟小叔溜進黑下的電影院,電影演了一半,小叔總跟我說:「沒關係,就從中間看,反正,好人最後都會勝利。」關於一個即將逝去的時代,急雨後,我永遠只是名遲到的觀眾。
但感謝世界上有失智症這種東西吧,大腦神經布置著一座遺忘的舞台,布幕拉起後只見一片空白。讓祖母失去了記憶,也失去了悲傷的權力。祖母去世的那一年,我開車帶著她重回海灘,在歷史上的某一天,海灘仍舊起著風、曬著太陽,我牽著祖母繞過防風林,走上沙灘,漂流木仍像倒插的墓碑,在懷念的氛圍裡,祖母張著嘴巴,做出似乎是聆聽的模樣,那一年,應約中的鯨魚仍未來到,我想鯨魚是再也不回來了。我踮高腳跟望著,望著,我以為我可以看穿一切的希望和想念,永恆的海風從星球的另一端吹來,我知道鯨魚已不再重返。
旋律是接近停頓的休止符,希臘的藍,一名失智老人最後的晚景一瞥,眼看一個時代就將入睡了。我的內心浮現往事,百感交集,就要回去時,祖母突然像想起什麼,蹲下來捧起一掌的沙,「阿賢,我們來炒花生。」我趕緊問道:「阿嬤,阿賢是妳那個小時候的朋友嗎?」她不再答話,眼神回復空白,那是我和她的最後一句問答。
然後,是一段漫長的靜默,日後我異常懷念的海灘的一天,四個身影將永遠站著,望向遠方,如果黃昏提早降臨,如果夜暗下來,時光如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