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
1
日日晴陽,幾乎沒有四季感了。可是也不盡然。
南加起碼有兩季:乾季和雨季。乾季四分之三,雨季四分之一。
2
陽光太熾,天地洪荒——有時覺得需要請后羿來射日了。
草木灰綠棕綠,灰頭土臉彷彿不懂得怎麼真正綠法。
3
街口人家有棵夏威夷堅果樹,秋季落果,我們經過便撿拾。
這些落地堅果有的中空,果殼一端有個圓洞,我們納悶:是什麼動物有本事鑿這樣完美的洞?烏鴉?松鼠?烏鴉聰明,可是這堅果滑溜又硬不可摧(B在家拿鐵鎚試過),鳥光靠喙不可能鑿開。松鼠可用腳抓門牙鑿,比較可能。
4
在後院見到一隻蜂鳥垂直上升如直升機,驚嘆不已,雖然明知蜂鳥有那本事。
5
到附近德立牧場公園,見一隻鷹定在半空不動,好像釘在藍天上,也一樣驚奇。
從沒見過鳥類這樣停駐空中。只知鳥類能滑翔盤旋,但必須移動否則就像引擎熄火的飛機掉下來。顯然並不是這樣,B知道我不知道。
6
傍晚散步總會經過湯尼老人處。他有個大院子,初看只覺野草泥塘黃土灌木亂糟糟,漸漸才習慣了那也許是座面貌天然的小牧場。主角是一群羊,常在院子裡遊逛咩咩叫。此外有許多果樹,一個水草環繞的沼澤,角落還有廢棄的卡車、機器和一艘平底船。湯尼常坐在院子裡,或在羊圈餵羊。我們散步經過,總會互相揚手招呼,有時也停步講講話。一次我獨自散步回程經過,沒見湯尼牧羊,倒發現身後跟了一群羊,原來是從路邊鐵絲網欄破洞鑽出來的,正擔心如果牠們一直跟我到家怎麼辦,牠們已經厭倦我掉頭回去了。第二天散步經過看見湯尼,告訴他羊群跑出來的事,指出鐵絲網欄破洞給他看,他非常感謝。
另一次經過,山羊此起彼落叫不停,咩咩咩,咩咩咩。奇的是這次聽來不像羊叫,倒像嬰兒呀呀啼哭,或是小男孩學羊叫。我細看羊圈,只見群羊,不見孩童。事後說給B聽,他說可見英文裡叫小羊kid是有道理的。
2017年
7
又一天散步經過,湯尼一如平常在院子裡看羊,見我們走近大聲招呼,我們便過馬路隔鐵絲網欄聊聊。他問我們看到了他新生的小羊沒有,我們說沒有,他說那你們一定得看看:「啊真美!天下最美的東西,新生的小羊。十二月十八日生的,全身純白,好美好美!新生的小羊美得不得了,可是像人,長大就變醜了,不知為什麼。」
8
格外潮濕的冬季。
北加高山大雪連連,彌補近年來的不足。
南加多雨,有時連日不停,潮寒竟似台北冬天。
9
春來處處翠草,一下子迷糊,似乎回到了新英格蘭。
眼睛狂飲那滴水綠,嘴巴讚嘆「好綠好綠!」,心知過不久便又是乾草一片。
10
二月中,橘花開,香氣滿空,鼻子還是不喜:太濃窒人。
罵自己:有花可香還要嫌,不知好歹!
內心囁嚅:可是真難聞……不過沒有迎春花難聞。
11
一本小說裡有個人物說:「花我可以忍受,假使沒有香味的話。」
12
生活極其單純,近乎宅。黃昏散步才走出宅門,去和戶外世界打招呼。
每個黃昏光色不盡一樣,見到的草木鳥獸也未必一樣。一樣的是白日從容過渡到夜晚,氣溫天光漸漸鬆緩,我們也逐步鬆緩。腳步起落,上坡下坡。一路有話無話,總有景可看。看金光深成橘黃,看重重遠山轉成淡紫——這下真真到了黃昏最美的時刻!
13
二月近底,父親死了。黃昏散步時,天光雲影都和死亡有關。我在心裡寫詩。
譬如:「今天不見昨天夕陽/雖然看來是/同樣暮色」
「一日將盡/時間的減法/在生命幾乎無可/再減的時候」。
幾個月後,詩沒有了。散步時,天光雲影草木鳥獸回復原狀。
自問:怎麼了,乾旱到近乎麻木不仁?
14
一隻白鷺走過前院,從容優雅,長頸如蛇。然後停下,凝凍。
其實牠在獵食,細頸長伸一動也不動,聚精會神觀看。許久許久,似化石。
動物那種凝立的本事,遠古狩獵時代的人類想必也有,現代人早蕩然無存。
15
坐在後院,一隻松鼠常到我正前大石上,或者直立觀望,或者捧了一顆堅果啃咬,或者趴在石上。一次就在牠這樣趴著時,我見到牠尾部壓著的睪丸,才意識到這傢伙原來是個他(我總把見到的動物想成是雄性),訝異那睪丸之大。
16
天色將晚,獨到後面天街走走。回程見到前面右側鱷梨園邊一頭淺色動物走動,擔心是小野狼(我沒戴眼鏡看不清),走近些才知是狗,牠跑過來搖尾舔舔我衣服走開了。跟著遠遠一個女子牽了頭動物緩緩走來,我以為是馬,近了發現竟是頭母牛。第一次見到有人遛牛。她和牛從哪裡來?無疑住在附近,從沒見過。
17
黃昏在門口,看見院子邊上一棵樹頂一橐黑,好似一隻烏鴉棲在巢上。牠動了動,原來是隻壯碩烏鴉,巢是牠身體。忽而牠振翅飛走,枝頭空空,露出纖纖細枝。我呆呆瞪視,不解那纖柔枝條如何乘載那厚重的烏鴉。
18
下午時分,靠在沙發上想要打個盹,不知什麼鳥尖叫不休,如鐵鎚敲鋼釘。起先好奇,沒聽過這樣鳥聲。久了煩,恨不得宰了牠。過後某天黃昏散步,看見一隻松鼠在路旁大石間竄來竄去,吱吱尖叫,正是那敲鋼釘似的聲音。
19
偶爾散步時不見來車,我便走在公路正中黃線上,好似整條路都是我的。
B若一起必然勸阻:「趕快到路邊,太危險了!」
20
到後院坐坐,螞蟻在腳板上小腿上爬,最後竟然爬到大腿上。這下沒法安心坐下去了,收拾書本紙筆撤退進屋。
21
散步歸途,八分月正在一棵棕櫚樹頂,有如端坐巢中,我取出手機準備照下,月已落到樹後。便收起手機,看月亮以可見的快速落下。
照相經常這樣,一下就錯過了,然後告訴自己:無傷,錯過的更加可貴。
22
走到後山有時會碰見小野狼,總是有點距離,B也總在旁邊。
有兩次獨自一人,天色已經有點昏暗,一頭小野狼在右前山坡上,大約四五十步之遙,站定看我。我也停步看牠,知道沒什麼危險(小野狼一般不會攻擊人),但還是不免頭皮發麻,本能的恐懼反應。等牠轉身跑走了我才繼續。
另一次,一頭小野狼在前方分岔路口停在路邊看我,還有相當距離,我站住觀察,不久牠跑下谷地去了。為了保險起見我改變路線,避開牠先前所在地點。
後來聽鄰居說,曾經某鄰居牽了繩鍊遛小狗遇見一頭小野狼,那小野狼竟不顧人公然攻擊小狗。
23
在一個自然影片上看到,美國東西兩岸的小野狼不同,東北的小野狼和狼交配,身材比較大。
24
散步回來,暮色已經昏暗,野兔在鄰家院裡跑來跑去,圓尾巴一橐白色蹦上蹦下清晰可見,簡直像在對經常盤旋頂上的鷂鷹招呼:「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25
忽然,每天四下跑跳的小動物縮小了。小松鼠,小兔子,小蜥蜴,小得迷你,小得不真,像波特童書裡跑出來的。豁然覺悟:啊,這些小傢伙是新生的寶寶!
26
我是個奇糟無比的觀察者,不是心不在焉,就是不知看見的是什麼。
B不同,注意到各種我忽視或錯過的事物。
流星!他會說。沒看見,我說。或,蝙蝠!我也是沒看見。太多次了。
他用的是自然學家之眼,我則用的是夢遊之眼。
27
後院一叢劍葉輻射的植物中心長出一根「花柱」,昂昂挺立。B一見立刻大喜走近仰頭驚嘆,只差跪地膜拜。我叫它「巨大勃起」,笑B不自覺的陽具崇拜。用手機照下記錄。
花柱不斷長高,上部周圍漸漸生出分叉小枝,長滿了花苞。三個月後足足有三倍高,尖頂觸及一旁棕櫚的葉了。我們等花柱開花大戲,再看已經凋謝,密密不起眼的枯萎小白花。據說開完花這植物就會死掉,目前還好好的。
28
後來發現,其實這裡許多旱地植物都有這樣花柱,大小規模不同而已。
29
蜂鳥飛時會發出嗶嗶嗶,如輕微炮竹的爆響。
30
從屋內看見後院角落,一隻走鵑和一隻松鼠背道而行,相距不過幾步,卻各自全神貫注向前,好像完全不知對方存在。
31
一隻蜂鳥和一隻蝴蝶幾乎空中相撞,蝴蝶落地,原來是朵枯乾的九重葛。
32
後院,一隻蝴蝶定在一處搧動翅膀,吸引我的視線。相隔大約十步,看不出有牠可停的枝頭,猜想或者是給蛛絲黏住了,只見牠不斷就在原點搧啊搧。終於忍不住過去查看,原來又是一朵枯乾九重葛給蛛絲黏住,在微風裡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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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散步途中見到路上一細長物事,斜眼一瞟像某種動物乾如皮革的殘骸,心裡一跳忙快步逃開。B停下研究一番,宣布是牛蛙殘餘。那一段路有時老聽到牛蛙沉厚的鳴聲,但從沒見到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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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鴿咕咕的音調低而且緩,有暮鼓晨鐘的韻味,一聽心就靜了下來。
通常清晨時分聽見那篤定的咕咕聲。
很久以前王尚義有本書叫《野鴿子的黃昏》,大約我高中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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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蜂鳥在一朵花上餵食,風來花朵劇烈搖顫,牠只好來去追逐花杯。
且想像我們的杯子碗盤會跑。這總讓我不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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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散步剛到屋前,一隻烏鴉啣蛋低空掠過,忽而蛋落砸在路上。B立刻過去查看,發現蛋意外的大。隔鄰養鴨,也許那烏鴉偷了鄰居的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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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植物附近常見,總讓我想到地獄。
街口鄰居前院便有這樣一株,蛇似的莖,頂端一叢如金屬片鑄在一起的黑葉,花莖上的朵朵小花也是黑的,葉與花都呈玫瑰花序排列。鄰居說:這植物原來很小,經過人工改造變成各種奇形怪狀。
他還告訴我們他們前院許多叢植物叫袋鼠的前足,果然花形正似。還有一種圓形小葉的植物叫象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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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鴨左鄰院側的捕籠裡逮到了三隻松鼠。我在後院走動無心中撞見,急忙逃走不忍看。回頭告訴B,他去看後報告:一大二小,小的已死。
不久前才看見左鄰籬下常有兩隻松鼠寶寶出入玩耍。也許就是那兩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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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不可當,等薄暮稍涼才出去散步。走到半途天幾乎全黑了,右前不遠昏暗路上一盤黑物,看不太清楚,我感覺那物似乎動了,警告B停步。那物果然長條展開,發出刷刷聲爬走了。蛇,不確定是不是響尾蛇。沒聽到尾巴串鈴響的聲音。
40
我永遠沒法做個有深度的自然寫作者——太注重好看這件事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