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閱讀一張古老的照片,過去曾經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如今只能在黑白影像觀看。在一座泰雅族家屋,女孩的父母親、文面師與準備文面的女孩,女孩披覆織帛,冷靜地接受文面,我注意到顯眼的Kisi(女性背簍),他們現在已經不能說話了,在神話時代,Kisi是人類的好朋友。
由於照片不說話,像是被科技文明封印一般,相片的周圍豎起禁止語言的欄柵,密密麻麻的規定,特別是台灣總督府在1918年禁止文面的禁令,禁令寫給現在與未來的泰雅人,於是,所有人只能噤聲不語——是那個時代的通則。
我找到了自己的表達方式,不用言語。雖然我沒有走進照片裡頭,靈魂卻走進屋子裡。我和一家人沉浸在時光的靜謐之中,彷彿攝影師並不在場,更不用說帶領攝影師的駐在所日警。我們安靜地聊起小米播種、貓頭鷹的鳴叫讓女人適時的懷孕、無害的笑話,還有秋天的獸夾、族人歡呼的洋洋喜氣。當然這些都已成故事,在太陽旗幟還沒高掛在部落以前。女孩的父親也許從竹筒搜出飛鼠醃肉、山羌的後腿肉、小米漬□魚,還有可口的茱蔥,這些食物讓脾胃與頭腦都愉悅起來,雖然我們清楚這兩個名詞其實代表同一種精神——分享的愉悅。
女孩看著我們舉起裝滿小米酒的竹杯,食指沾上酒液,向天、向土地、向祖靈灑上祝福,就像是Sbalai(和好)儀式充溢在房子的四周。我們看著文面師握著竹針,像時間凍結似的停在女孩額上幾公分,身旁的黑炭灰停在地上備而不用,它應該沾上竹針敲打上額、頤面兩側,花紋在臉面上滲出丁點血花,再一次塗上黑炭灰,接著就要將女孩送到備妥的小屋,等到瘢痂脫落,真正的女人於是誕生了。
我們的想像還未完全走完,一陣山風吹襲我們的臉頰,夾帶日警的吆喝停止聲,照片裡的四個人放鬆了,表演結束,這一切都像是一場詛咒不良習俗的儀式,就像是駐在所日警腰部垂掛的長刀抽了起來,狠狠的刺入我靈魂的肋骨,真他媽的痛啊!
我已經閱讀完一張古老的照片,過去曾經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如今只能在黑白影像觀看。在一座泰雅族家屋,女孩的父母親、文面師與準備文面的女孩,女孩披覆織帛,冷靜地接受文面,但這一切都是在帝國安排下的「表演」,只供攝影師拍照,好作為「人種文化」的研究以及萬國博覽會展覽所用。
我只能用一首散文詩〈江山如畫〉來敘述我的心境:
〈江山如畫(北勢群1912)〉
祖靈祭過後的冬日,日人在大克山設置了巨大的畫板,黑色的彩筆沾滿紅色的顏彩,我看到他們在我們的部落恣意的揮灑。
祖靈祭過後的冬日,整個天空瀰漫著燦爛的光澤,遠方的大霸尖山升起七彩的彩虹橋。
祖靈祭過後的冬日,日人為戰死的警部補神谷伊三郎默默哭泣。在月光的掩映下,畫布上雅爸的頭顱在左上角,族人的腿是原野的草,軀體是堆積的石塊,像極了被撕裂的繪畫,我看到族人微笑地走上彩虹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