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四十來歲的他,有時也把自己裝扮成魯迅的樣子,魯迅眉,魯迅極短篇小鬍子,魯迅吊帶褲,演出魯迅本身的故事,把〈無花的薔薇〉、〈淡淡的血痕中〉改編成話劇……
一隻毛蓬蓬的大黑貓悄悄的過來磨蹭我腿肚,尾巴高高翹起,低聲咕嚕咕嚕。
我們坐定後,和他確認一些基本資料,出生年,籍貫,原生家庭背景之類的基本資料。他父親是柔佛州小鎮的咖啡園主,自家經營咖啡豆加工,把生豆加工炒成咖啡粉。除了咖啡園之外,有十多畝的橡膠園,有店屋(後來都讓他弟弟繼承了。他強調),家境算小康。自小很會讀書的他,小學畢業後即到新加坡念中學。
一些作者難以確定的舊文章剪報,請他看看哪些是他寫的。周君隨即戴上老花眼鏡,仔細瞄了瞄,只確認其中四件,其他的,說太久了,他都不記得了。
接著拿起《文人的另一面》,從目次中找到〈在廣州見到魯迅〉,掀開某一頁,示意我們看,還挑了一段念給我們聽:
魯迅的口才和他那滿口紹興口音的普通話,實在不是只懂方言的廣東學生所能聽得懂的。起初大概是好奇,後來大概是聽不懂,於是聽眾也就漸漸少了下來。原來擠得座無虛席的現象,也漸漸變得寥寥無幾的冷落。老實說,上他的課還不如讀他的書。
「況且,魯迅的日記沒有出現過他的名字!」
他接著批評了馬華前輩作家、三○年代遊學民國的溫梓川那本《文人的另一面》,見到那麼多五四名人,好像沒學到什麼東西,遊學看來只是去看熱鬧而已。那書寫的都只是一些無關痛癢的印象和小道消息,文筆很普通,文字相當不簡潔。那麼幸運見到魯迅,但魯迅對他來說不過是個「滿口黃牙」的無趣老頭。那些關於魯迅的段落我們都讀過的,也同意他對溫氏文字及那本書的批評。
「真正見過魯迅的人不該是那樣的!」周先生斬釘截鐵的說。
以下有的段落我們讓他親自現身說法。
要不是你們為了那個「魯迅在南洋」的研究計畫,帶來那許多資料向我求證,尤其是那一大疊泛黃的舊照片,我還真的忘記了那位闊別四十年的唐老師。雖然照片說明寫著的「唐堯」不是我記得的名字,但他的怪樣子(顱形特異,像遭車子反覆撞擊的薄鐵桶,或初學者手拙沒能捏好的變形陶罐,手指用力過度留下的捏痕)令我畢生難忘——雖然我真的把他給忘了,可是一見到照片,也就想起他那一大一小的眼睛,左眼費力睜大,右眼皮無力的簾垂,休眠狀;有時顫抖著勉強睜開一道細縫,不確定是不是看得到東西。
徐君為照片寫的說明手稿上說(你說徐君說他也不是很確定是不是同一個人?),本名李青嵐的他是「南洋魯迅研究會創始會長」,該會於1940年成立,那年他二十二歲。1943年被迫解散。1946年再度成立「星馬魯迅研究會」,1948年被英殖民政府解散。1950年再度成立「星洲魯迅研究會」,再度自任會長。1955年再度被捕,並驅逐出境。其間用了十多個筆名,寫了數百篇雜文。據說他曾三度被遞解出境,不知道用什麼方法讓自己再度入境。但最後一次,再也沒人見他回到星馬。而我,當然再也沒有見到他那高瘦、走路時一肩高、一肩低的身影。
唐老師來華僑中學短暫的當我們的華文老師是1955年,也就在他最後被「遣返祖國」前那半年,上學期還沒結束,就被抓走了。他給我們最深的印象,除了古怪的形象,就是對魯迅的狂熱,他的口頭禪就是嘶啞低沉的「我見過魯迅!」更常用的表述是「我見過大先生。」唯恐我們不懂,才特地強調「我們都是那種尊稱魯迅為先生的魯迅的弟子。」仔細的為我們分析魯迅的小說和散文,他文學的革命性,和革命的文學性。還帶領同時是華文學會的積極支持者的學生演話劇,〈故鄉〉、〈孔乙己〉、〈祝福〉、〈阿Q正傳〉都是常演出的戲碼,其時四十來歲的他,有時也把自己裝扮成魯迅的樣子,魯迅眉,魯迅小鬍子,魯迅吊帶褲,演出魯迅本身的故事,把〈無花的薔薇〉、〈淡淡的血痕中〉改編成話劇。但由他擔綱演出的魯迅,總讓人覺得怪怪的,似乎飽經凌虐,一臉苦相。主要當然是因為他怪異的長相,以及可能真的被嚴重虐待過的身體。他的瘦弱,似乎拖累了他演出的魯迅,多年以後,還有同學記得那種難以言喻的滑稽感。那時馬來半島宣布緊急狀態已經一年多,林有福政府也把網收緊,同學裡也疑似有密探潛伏,唐老師應該就是那樣被抓起來的。最荒謬的是,唐老師被逮捕的那個夜晚,正在舞台上演出〈無花的薔薇〉,念著
──這回可要開花了?
──嗡嗡,──不見得吧。
然後,連同那些躺在舞台上,演出被槍殺的學生一併被臉上沒表情如戴著面具的灰衣便衣拉著架走。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一跛一跛的身影,雙手被緊緊反剪,垂著頭,小鬍子好像也被硬扯掉了。
兩年後我中學畢業,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三反五反」,令我父親非常擔憂。恰好在台灣的蔣介石政府向南洋招收僑生,我就搭上航向民國的慢船。不料就此走上不歸路。那之後,我就一直留在這曾經自稱是民國、越來越不被當作民國的島上,不知不覺也過了大半生了。
周先生還提到,他在新加坡念書那些年,華僑中學、南洋女中附近,多的是華文書店,那盛況,可能一直延續到七○年代,當華小、華中都被英文化之後,華文的讀者銳減。他來台灣後,偶然走過牯嶺街的舊書攤,讓他油然生起故鄉之感。
談到書攤時,周先生的嘴角微微抽動,但那抽動並非一瞬即逝。沒有人料到,它像是個漣漪,沿著他臉上的皺紋漾開。那顫動沿著每一道刻紋,讓他的臉突然間像風吹過竹林,竹葉和它的影子抖動著——那十數秒間,好像變幻過千百張臉孔(也許是他這一生顯現過的所有表情),爾後慢慢穩定下來。
說到唐老師十八歲那年到上海拜見魯迅時,周君特地向訪客展開準備好的《魯迅日記》,翻開做好標記的頁面:
一九三六年九月三日。雨。午後晴。台灣青年張我軍攜十八歲南洋少年李君來,贈予《墳》一冊。少年黑而瘦,髮鬈而亂,目光如星火。唯似微鴃舌,語甚難曉。略云:先祖自金門南下新加坡,種植橡膠致富,甫考入暨南大學中文系,所贈榴槤糕味甚惡,唯廣平甚愛之。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一日。小雨。南洋少年持紅毛丹一串來贈,似荔枝而多毛,廣平甚愛之。回贈以《故事新編》一冊。
他即打開紅色鐵匣,掏出兩本薄薄的舊書,蓋回去的瞬間可以看見裡頭有好些書信照片。翻開泛黃的扉頁,赫然題著:「贈南洋少年 迅,二五,九,三」「贈南洋少年 迅,二五,十,十一」。「大先生……」。忽然,淚水自K衰老的雙眼汩汩湧流,差點就滴著了《墳》。他迅速把兩本書小心翼翼的放回匣子,藏回抽屜裡。
當他抬起頭時,在我們面前出現的,竟是張陌生的臉孔;聲音也變了,變得低沉嘶啞。外頭的風和雨都變大,好像瞬間入了夜。他彷彿陷入回憶,口中喃喃自語,而話語破碎。東北季風……鯊魚被大浪打上岸。好像是魯賓遜漂流過的無人島,幸好有條小溪。烏龜很快就吃完。二十五年。冷藏行動。多年沒有女人很辛苦。與毛髮柔順的母猴子同居多年。剝下公猴的皮,夜晚天涼可當外套。四腳蛇皮可製鞋。大南洋人民民主國。辭源。不斷重寫那不曾經歷的回憶的回憶錄。撿拾漂流木,順著木頭的剩餘狀態雕刻魯迅和毛澤東。
他突然拉開嗓子,輕輕哼唱起〈虱母備嫁家蚤兄〉。空氣中傳來一股異香,熏人欲醉。M抽身說去上個廁所。那是我們事先商量好的,告別的訊號。
自某房間走出來的大黑貓恰好撥弄著某個乍看似罐子——噴漆或罐裝瓦斯——的事物,我和M面面相覷,那不是仿女性生殖器而特製的手持自慰杯嗎?
趁周君恍神沒注意,給笨貓屁股一掌,用腳尖使勁一踢,讓它滾進書櫃底下深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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