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半空迴轉的蒼鷺,一片林中初見的藍鈴花,自然的神奇美好打動他,什麼都比不上,詩人天性表露無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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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圖書館借來的一疊書裡有四本溫德爾.貝里的作品,三本小說《回憶》、《一個世界失落了》、《與我一起守望》和散文集《末世之火》。
這一陣,斷斷續續,我沉浸在這些書中世界裡,既是傷感,又是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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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里(Wendell Berry)是誰?
是個離鄉然後返鄉的人。這樣的人是異數,現代少見。
離過鄉的人都知道:離鄉難,歸鄉更難。當然我第一想到的是自己。來到美國近四十年,搬來搬去許多次,家鄉的感覺越來越遠越淡,像雲嵐水氣不斷蒸散。貝里反向而行的歷程幾乎絕無僅有,他的故事讓我一次又一次佇足沉思。
他是幸運的一個。但並不全是運氣,因為是出於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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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肯德基鄉間,父母家五代務農,他從小隨祖父學習農事,此外打獵釣魚划船游水露營,度過快樂童年,人生最好的似乎都在那山嶺農鄉裡了。長大卻覺得生命在別處,因他有志寫作。於是離開家鄉,先到加州然後到了紐約,飄遊七年。最後經過猶疑苦思,辭去紐約大學教職,帶了妻兒回到家鄉大學教書定居。不是陶淵明的載欣載奔,而是誠惶誠恐。買了一小塊地,慢慢整修地上老屋,原打算作周末居所,最後卻搬進去長住。一步一步清理荒廢的土地,年復一年,漸漸成了個農人。同時一邊創作,寫他這段漫長返鄉的旅程,現代版的〈歸去來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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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陶淵明這一段,幾乎可以轉用在貝里身上。但他歸鄉不是因為擔心田園荒蕪,而是出於自己也不甚了解的理由,也許是家鄉隱隱的召喚。段末「覺今是而昨非」這句,卻完全適用貝里歸鄉以後的轉變。
他不只是歸來,而真正是落葉歸根腳踏實地,活起來了。他生活在這塊土地上,和天地草木結為一體,將來也要如腐草朽木成為土地的一部分。如陶淵明所寫:「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他全心全意在家鄉安身立命,不再架空,不再懷疑,他從沒這麼充實喜悅過。
他在這裡找到了自己,學到怎麼做人。他寫的是這一段追尋發現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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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里寫詩,也寫小說和散文。小說回溯過往農村世界,散文從自己耕地的經驗出發,反省人類在地球上和宇宙自然中的位置。
在〈本地山丘〉裡寫:「回鄉三十年才能這樣坦誠自問:這是個什麼樣的地方?裡面有什麼?它的本性是什麼?人應該怎麼生活其中?我必須怎麼做?」
面對人生意義的問題,沒有人像貝里這樣問到重點的。更重要的是,意義於他不是坐而言的問題,而是起而行。
緊接他承認:「我還沒找到答案,然而相信點點滴滴,那些答案開始來到。不過問題比答案重要。最終那些問題沒有答案。」
無論如何:「那些問題還是必須問,它們不但關乎道德和美好,也關乎實際。通過那些問題,人才能開始理解自己和世界應有的關係,即是尊重和愛惜。」
有人仰望星空而觸到神,有人需要彎腰抓起一把泥土。
貝里悟到的,是中國人「利用厚生」的古老哲學,經由他的嘗試錯誤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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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世之火:溫德爾.貝里精選集》是英國作家保羅.金諾爾斯(Paul Kingsnorth)整編而成,從貝里五十年來的散文集裡選了最具代表性的三十篇介紹給英國讀者。金諾爾斯本人多年致力環保並一再反思,他的導言這樣開始:「為了表示對貝里的敬重,這篇文字是用筆在一個硬皮小記事本裡寫的。」
以〈本地山丘〉和〈造一座邊緣農場〉開始,敘述貝里回鄉始末和經營家庭農場的實際,夾敘夾議,有些片段描繪草木動物,十分動人。
〈損害〉短短幾頁,像詩,懺悔自己出於無知開鑿池塘給土地造成的傷害,以及由此學到的教訓。譬如當一個作者把一件事當作題材,視角必然偏頗局限,必須確實生活其中,才能真切感受了解實際。離家在外時,他寫來寫去都是肯德基,家鄉是他戀戀不忘的題材,就像喬哀思寫的永遠是都柏林。回鄉以後,題材和生活合一,意義變了。一點一滴,他懂得了水土草木,知道了自己的位置,該怎麼做。
最短也最「好玩」的〈為什麼我不會去買電腦〉,解釋他為什麼寧可用紙筆寫作而不用電腦。最大理由:他有個了解他的聰慧老婆替他謄稿修改打字(用一架古老打字機),兩人合作愉快。讀到這裡我不由大聲問:貝里老先生,那我們沒這樣老婆的人怎麼辦?
這篇短文原載兩家小文學雜誌(1987年),《哈波》雜誌轉載後引來二十封讀者投書,除了三封贊成他的觀點,其餘都強烈反對。編輯選刊了五封,讓貝里答辯。反對者冷嘲熱諷,批評他歧視女性和自以為是。貝里也諷刺回敬,譏笑大多投書者褊狹短視,甚至沒什麼腦袋。這些攻擊答辯都附在文後,針鋒相對特別有趣。兩年後,他另外寫了篇長文〈女性主義、身體和機器〉,深入探討兩性關係和婚姻經濟的實際,解析購買電腦與否並不只是單純的購買行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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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上看,貝里真有點像個老骨董。
他除了用紙筆寫作,還用馬隊耕種,拒買電腦也沒有電視,手機想必也沒有。似乎保守到極點,退回了古代。其實他拒絕人云亦云,堅持凡事自己想過才下結論,結果不是保守落後,而是凌空飛越,比所有人都激進前衛。迷信人類至上科技萬能,在他看來才真真是古老過時。
他的散文因此不談心抒情而側重議論,條理分明解說自己的立場觀點。視野寬廣深刻,顧及多方角度,因為沒有一件事能孤立討論而不涉及其餘,從書名如《持續的和諧》、《性別、經濟、自由和鄰里》、《美國的破壞》便可知。
貝里反大企業反城市反消費主義反唯物思想,反許多當代視作當然的事物心態。這幾乎得罪所有人,左派嫌他太右,右派嫌他太左。總之難得有人看他順眼,不是不予理睬,就是尖酸挖苦。美國人知道他的,是少數中的少數。但他並不氣餒,認為絕望是逃避責任。五十多年來不懈批評撻伐,現在已經八十四歲,像騎馬仗劍的老先生唐吉訶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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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里決定離開紐約回鄉後,一天系主任找他談話。首先以南方作家湯瑪斯.吳爾芙「你再也沒法回鄉」的說法提醒他回鄉的枉然,其次點明追求寫作,沒有比紐約大都會更好的地方,回到家鄉等於知性自殺,沒有出路了。
系主任好心勸阻背後的邏輯是:城市才重要,鄉下不算數。激起貝里強烈不滿,他反對那種城市至上心態,拒絕接受鄉下不算數。他不信只因身為鄉下人他不算數,不信他在鄉下的所作所為不算數。
他一寫再寫的,不外是:土地算數,鄉下人算數,我算數。
換句話說:量不等於質,多數並不就是對的,權力更不代表真理。
所以他在〈兩種思維〉裡攻擊理性思維的自大排他,在〈歧視鄉下人〉裡為「無知落後愚蠢」的鄉下人辯護;在〈浮士德經濟學〉裡駁斥大企業農作對環境和社會的破壞,在〈無知之道〉裡分析種種無知的謬誤,在〈往小想〉、〈大自然的衡量〉裡闡釋自然從容和諧的生息法則,在〈家庭工作〉裡批判美國教育制度,在〈數量對理型〉裡質疑現代人追求長命的不顧一切,詢問怎樣的生活才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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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里作品豐富(不知他怎麼有那樣時間精力),我讀過的其實很少,幾本小說一些散文而已。他的散文給你一套觀點,而小說給你一個從過往到現代的農村世界,人情生動讓人無法不融入感應。描繪先代肯德基鄉下,如威廉港系列,寫純樸厚道的鄉下人,辛勤刻苦但不乏樂趣歡愉,內斂深入。那種恬淡自足溫暖,讓我想起沈從文、汪曾祺的小說,吳晟的詩。(鍾理和的《原鄉人》可惜沒看過。)
才剛看完《與我一起守望》。因是重讀,不急急往前奔,而是一次看一點,細細品味,看完依依不捨閤起書,離開那個坐在電腦前無法想見的農村世界。收了五個短篇和一個中篇,各自獨立而相互呼應,環繞中心人物托爾。魁梧強壯,厚道樂天,托爾是個罕見人物:他是個大而化之的快樂農夫,打從心底喜愛他的小農生活。又喜歡熱鬧,愛逗趣講故事甚至惡作劇。這些故事從不同角度呈現他的純厚慷慨和精明睿智,織出一個活生生的世界。寫實,詼諧,經常讓人微笑,有時幾乎大笑。
想不出有什麼小說人物,像托爾這樣讓我想要親近。
最後一篇〈與我一起守望〉是個中篇,寫托爾和幾個鄉民為了怕出事,日夜跟隨一個精神失常持了獵槍亂走的鄰人。我們一路追隨,跟他們一起忍受炎熱飢渴疲倦和無聊不耐,直到終於結束。寫人間相互守望照顧,深刻動人,是我最喜歡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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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地山丘〉出於喜歡也是讀了好幾次,看貝里怎麼在敘事和議論間穿梭。
他寫有時候,不管是在家中或在園子田地裡都沒法思考,因為「這些地方太像失敗的人類歷史了」。這時他便到附近樹林去,一進到林子裡,立刻覺得「置身一種林外的人類空間沒有的秩序裡。……心頭煩躁消失了,感知內在的本性,自由了。」是在這種時候他覺悟:「我不像自己以為的那麼重要。人類也不像我以為的那麼重要。」
樹林是他清靜休息的地方,季節來去變化,一隻半空迴轉的蒼鷺,一片林中初見的藍鈴花,自然的神奇美好打動他,什麼都比不上,詩人天性表露無遺。他是個虔誠基督徒,對上帝創造的世界充滿崇敬,也對唯物論者如生物學家理查.道金斯之流傲慢排他的思想充滿鄙視。在那生息循環不絕的花草樹木鳥獸之間他面對神祕,渺小謙虛,無語讚嘆。但他不追求天堂永生,他的世界是人間,地球是他可以感知擁抱的真實。他努力生活在這土地上,竭盡全力愛惜保護。
《末世之火》2017年在英國出版(美國版晚一年),當時《衛報》書評冷多於熱,語帶挖苦,說貝里「一生從沒寫過一個多情的句子」。這位評者無疑眼睛有問題,不然就是腦袋(套貝里自己罵人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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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宗教信仰,但並非沒有任何信仰。貝里的許多思想,我自己想法也近似。即便有時無法同意,我也能平心靜聽,挨他當頭一棒在所不惜。
想不出有什麼作者,像貝里這樣讓我謙虛慚愧。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說什麼。
《一個世界失落了》讀完,感觸太深沒法在這裡三兩句帶過,只好不談。《回憶》動人如詩但帶了瑕疵,就略過。
還是來談〈本地文化的工作〉,裡面貝里講了個小故事。在他祖父的舊農地,一根圍欄樁上掛了個老鐵桶:「在那裡掛了許多秋季,葉子掉落四周,有的掉進了桶裡。雨雪掉進裡面,落葉潮濕不乾腐敗了。核果掉到裡面,不然是松鼠帶到那裡;老鼠和松鼠吃了果仁,留下殼;牠們和別的動物留下糞便;昆蟲飛進去,在裡面死掉腐敗;鳥在裡面抓扒,留下鳥糞可能還有一兩根羽毛。這緩慢的生和死,重力和腐化,是這世界的主要工作,到今天在桶底留下了好幾英吋的黑色腐植土。我帶著驚嘆看進桶裡,因為我多少算是個農人,也多少算是個藝術家,認出那裡有種技藝和農藝,遠高於我,或是任何人類。」
亙古循環,生生不息。自然之道在那鐵桶裡,如果你懂得怎麼看。
貝里並不倡導所有人都變成小農,而是邀請你我與他一起守望地球家鄉。
不是旁觀,而是積極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