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獨撐家計時,他在外面找到對他仰望的女人。
也好,若他的人生因此圓滿了,沒有比這更好的。
你真心希望他從此過著快樂幸福的生活,
這不正是你們結婚時的盼望嗎?……
離婚前,他對你最後的質問是,為何對他冷感?
冷感,不僅是對他。你厭棄自己的身體。
父母在連生三個女兒之後,終於有了男孩,弟弟三千寵愛在一身。「女人是髒的」,奶奶常常提醒弟弟不要從曬著你們姊妹衣褲的竹竿下走過,你那時大約四、五歲,懵懵懂懂,很困惑為什麼你這麼「髒」。有一陣子,你偷偷學弟弟站著尿尿,熱熱的液體順著兩腿流下來,你「體」會自己和弟弟到底有何不同;有時你故意走在河邊,然後「不小心」掉進河裡,連頭髮都浸入爛泥,了解什麼是「髒」。有時,你把自己手臂吸吮得一塊青一塊紫,老師問你是不是爸媽打的。
青少女時,你厭棄自己身體的黏黏膩膩。你們交往七年,他用「凜然不可侵犯」形容你。婚後,他要碰你時,你一定先洗澡,而事後你總是充滿罪惡感。你也不喜歡男人身體,你不曾「渴望」。更年期時,這問題更嚴重,它變成生理的疼痛。你直到離婚前,聽到他對你的諸般指控,其中一條是「冷感」,你知道這終究影響了你的婚姻。
你們三姊妹都是碩博士。小時,你爸朋友來你們家,看著你們姊妹,再看你弟弟,就會嘆息:「豬不肥,肥到狗」。弟弟過世時,他們來安慰你父母,你站在旁邊,他們轉頭看著你說:「你們家福氣都被你們三姊妹吸光了」。弟弟離世,傷心的不僅是爸媽,而他的多難多病和早夭,似乎是你們姊妹的罪。
父親是獨子,弟弟也是,全家只有他過生日時有個黃蛋糕,父母對他寄望很高,但是,寵愛也是不可承受之重。弟弟不是一般人,他有一個比例偏大的腦殼,中央微微隆起,媽媽總是跟人說,「看啊,他那個頭多特別,像蔣總統一樣,將來一定是偉人」。弟若有知,他應寧可是個凡夫俗子。
弟弟一出生就與眾不同,他只要出門就會引來圍觀。你聽到人家叫他「老歲仔」(老頭)、「猴山仔」,你只比他大兩歲,看他被人笑罵,你和他一樣恐懼茫然,你無力保護他。沉默,就是共犯,當別人羞辱弟弟時,你這個做姊姊的站在旁邊束手無策,你長大後,只要想起這情景,就覺得自己應該下地獄。
醫師說弟弟是「早衰症」,但他和那些早衰兒看起來並不一樣。他不僅臉上有皺紋,他的皮膚黑而光滑,像無毛的猴子,鼻子硬得像石頭,擤鼻涕時沒法捏起鼻頭,他的手腳關節隨著年齡越來越硬,跌一跤就斷了。弟弟最漂亮的是眼睛,又大又亮,還有長長的捲睫毛,那眼神天真如天使,裡面有極為純淨的靈魂,他絕不是人家口中說的「白癡」。他不像你頑皮,你愛抓蜻蜓,他一生連一隻蜻蜓都沒傷害過。
爸媽對他滿懷期望,首先得找出他異於常人到底是什麼病,你們跟著爸媽帶他奔波各大醫院。有一回,在台大,醫生不知要檢查什麼,割下他一片皮,他在門裡,你們在門外,聽到他聲嘶力竭的哭聲,你媽淚流滿面,臉都扭曲了,你們也哭了。當時你不懂發生何事,數十年後只要想起他的哭聲,你痛得想彎腰。
你長大了,弟弟的智力卻停留在永遠的七、八歲。他的功課跟不上,爸媽讓他一再留級重讀,六年小學念了十年。他長相特殊、智齡不足、動作遲緩、個性溫和,同學霸凌他,他只會說「你們不要這樣」。二年級時,他被同學抬起來從籬笆上往下丟,滾落近二樓高的山崖,那一刻,他一定覺得置身地獄。回家時,他從頭到腳都是傷和血,你媽第二天去找導師,那位女老師雙手抱胸,吼著「你想怎麼樣」,她以為你媽是來究責的。你媽沒讀過書,只知道「尊師重道」,那時也沒有「霸凌」這個詞,她也不懂什麼是「生命教育」,她來學校只是表達一個母親卑微的心願,她的兒子如此特異,請求老師教同學不要欺負弱小。
弟弟腸胃不好,有一天,從學校回來,大便從兩腿上流下來,都已乾得像柏油,你在路上碰到他,羞於和他走在一起,你這一生只要想起這事,沒有一次不譴責自己可恥,不配做他的三姊。他每天上學都處在那樣的高壓下,他的腸胃怎麼會好呢?
他小學終於畢業時,你已是北一女學生了,你牽著他手去參加畢業典禮,他很高興,蹦蹦跳跳,但一到教室門口,他立刻鬆手,表情嚴肅逕入坐下。你已好久沒和他一起上學,第一次知道他進教室竟需要那樣一種勇敢和毅然。回家後,他把那紙小學畢業證書,鄭重的放進爸媽保存重要文件的抽屜,回頭對你一笑。你覺得他知道自己這十年辛苦不尋常。
小學十年,已超過他半生了。如果你們早知道他的生命如此短促,也許當時根本不應勉強他去上學,讓他快快樂樂過日子,不要每天驚恐的困鎖在那個像動物園一樣的學校。他常用各種理由想請假不去上學,但大人怎會同意?那個時代歌頌的是魚往上游,課本教的是美國納爾遜將軍小時連下大雪都要上學,你們生病發燒都裹著厚厚的衣服去學校,何況弟弟,他未來應該是做大事的人。他不想上學,那是他的呼救。如果弟弟不是兒子,不必承擔那麼高期望,他受的苦或許可以少些。
你父親一直以沒有兒子為憾。你努力取悅他,希望他知道女兒可以跟兒子一樣,你甚至干冒大不韙,在取得先生和婆家諒解後,讓大女兒跟你姓,希望父親欣慰。但是,幾年之後,父親還是透過母親讓你知道了,「又是女的,有什麼用?」你女兒最多只能延長你父親的姓氏再一代。而你婆婆在一次年夜飯後,突然對你先生說了一句「你是人家入贅的」,你知道婆家畢竟沒有真正諒解。
有一次,你周末休假,開開心心做了一桌菜,請父親來吃飯。你一周也只有一個周末,你常把它拿來為他做飯,那一天,飯後,他有感而發,說「女兒再好也沒用」,以前這類話都是你聽你媽轉述,這次是親耳聽到。你們的女兒身是永遠的原罪,你不可能彌補父親生命的洞。
父親八十歲時,你跟他回大陸老家,看到奶奶落葉歸根後的墳,田埂上微微隆起的小土堆,上面插著一塊很隨意的木板,寫著你家的姓,某氏。這已比你爺爺好多了,你爺爺逃難到上海,四十歲得了肺結核過世,連墳都沒有。爺爺奶奶是有兒子的,在那個亂世又能如何。你童年記憶有一個重要畫面,年節及爺爺忌日,家裡香煙裊裊,父親在自己訂製的「某氏祖先牌位」下磕頭祭拜。小小年紀的你很敬重父親的肅穆莊嚴,你還記得他告訴你,「祭神如神在」,不管你信不信鬼神,重要的是那顆心,誠心。但是,他也告訴你,女人祭拜是沒有用的,祖先收不到。
後來,你姊姊幫父母辦的美國移民通過了,父親在赴美前把祖先牌位燒了,你心都痛了,但是,你是女的,你沒法祭拜你家祖先,你先生也不會同意,為什麼同樣是人生父母養,你們女人不能拜自己祖先?就算你們拜,祖先也收不到?五年後,父親又搬回台灣,可是再也沒有祭拜祖先。你問過父親,他說,反正香煙終究是要斷的。他讓祖宗絕後了,他們家一脈單傳,當年賣盡一切可賣之物,不過換幾個銀圓,讓這獨子來了台灣,最後仍是斷絕香煙,在父親根深柢固的觀念裡,你和你女兒都是沒有用的。他的靈魂深處是灰心的,而你說不出來的傷心。
你一直保留一張跟弟弟的合照,你們倆站在竹籬笆前,他的眼神惶恐,令人心碎。你從女兒會聽故事開始,就跟她們說弟弟的事,讀黃春明的《小駝背》給她們聽,泣不成聲。大女兒念幼稚園時,有一次你去接她,她正在招呼一個智能不足的同學,並牽她回到座位,讓那孩子躲過老師責打,你知道弟弟沒有白活。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演化論不僅在生物課教,歷史課也會出現,小小年紀的你熱血沸騰,暗暗發誓這一輩子都要努力,讓自己和國家都具有競爭力。在職場裡,你不容許自己是弱者,但你卻不斷想起弟弟,那些所謂的弱者,演化論對他們來說,十二萬分殘酷,而人之異於其他動物者,是人有文明,人的世界不應只是「適者生存」。
弟弟過世後兩年,有一個跛腳青年來找他,原來弟弟在學校最後幾年還是交到了好朋友,當弟弟硬被同學把鞋強脫下來丟到橋下時,是那個小兒麻痺朋友一拐一拐爬下草坡替他把鞋撿回來。那人長大了,來看弟弟,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弟弟已在骨灰罈裡,鎖在一個老廟的小方格中。又是好幾十年過去了,現在大家都說「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那個跛腳男孩是不是日子也能過得好些?蒼天在上,請保佑他。
弟弟過世的那一年,你接受了後來成為你先生的示愛。四十年後回想,你其實是償還對弟弟的虧欠,當世界欺負你弟時,你沒有能力照顧他,而你先生是另一個有某種殘缺、被世界不了解的人,你願意與他相伴。
一個以哲學系為第一志願的人,訥於言,拙於文,在班上常被同學作弄,你是他唯一知音,你看到他的溫良恭儉讓在這個世界到處碰壁,你看到一個南部鄉下男孩在台北的格格不入,你不忍一個溫柔敦厚的人變成一個笑話。你們剛開始交往時,你的好友力阻不成,氣得和你「斷交」,周遭沒有人看好你們,你卻覺得他們不了解他,更堅定的要跟他在一起。
你直到離婚才知道,你雖從未期望他飛黃騰達,這還不夠,男人要女人崇拜他。最後,在你獨撐家計時,他在外面找到對他仰望的女人。也好,若他的人生因此圓滿了,沒有比這更好的。你真心希望他從此過著快樂幸福的生活,這不正是你們結婚時的盼望嗎?
而你,應該開始珍愛自己。那個父權時代在你身體某個部位灌了水泥,它讓你冷感,會痛,他不了解,他不認識你,不能說他辜負了你,若你不珍愛自己,你才是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