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京戲的人有一股特質,萬馬軍中也能一眼指認,阿綱一語中的,說出京劇唱詞的本質:「不是詩詞,是有韻律節奏感的說話,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曲盡人情,演活世態。」若不是在京劇場子裡長大,絕對說不出此番深意……
提起精氣神上戲啦
●王安祈:
12月14晚,寒。我走在雨裡,來到青田七六,赴一場兩個月前訂好的約會,和馮翊綱。相聲高手喜劇演員開口就是歡笑,就連提起自己演出時心肌梗塞的事,都幽默詼諧,像一場驚悚喜劇。空氣裡泛起陣陣暖意,我從窗鏡看見自己的開懷笑顏,隔著雨絲霧氣,竟有些不真實,這是我嗎?我為什麼在這裡?前一天才聽醫生對我健康甚至生命的宣判,我為什麼還能坐在這裡笑聽阿綱說戲,說他的生命大戲?
「幸虧是在演出,精氣神提著拎著,否則啊,一口氣早就洩了。」阿綱說。
我聽見自己問:「怎麼說是幸虧呢?一察覺不舒服,不就該停演,立刻送醫?」
「停演?哪有這種事?何況當時也不知道正面臨生死關頭,滿腦子想的就是觀眾已就座,上戲啦。」
我明白了,明白生死關頭我為什麼還能坐在這裡。昨天我問醫生能不能等學期結束再動手術,醫生說,妳跟誰這麼認真?是啊,我跟誰認什麼真哪?而我竟然走出醫院就趕去國光連看了七小時彩排,從下午直到晚上九點,看著名伶大腕帶著新秀小將一個個搏命演出,戲碼是我排的,好開心,好暢快,認真記下了優缺點,認真開檢討會,雖然醫生的話不時在鑼鼓縫隙裡鑽出、戳心,但,有戲就有精神,正如阿綱說的,就要上戲啦,拎著精氣神,不能洩。
表演是我們的生命,我在幕後,阿綱則是台前幕後編導演一把抓。
其實我們不算熟,但就覺得親近,阿綱說「相聲是京劇的寄生蟲」,說得太客氣了,二者不是親戚也是近鄰,單口相聲就是獨角戲,說學逗唱一肩挑起;對口相聲不就是對兒戲嗎?講究的是蓋口緊密,嚴絲合縫。傑出的相聲表演家絕對是最佳演員。民國九十九年最後一夜,國光劇團在國家劇院演出,九點演到十二點,京劇跨年。我想邀請親戚來客串,不假思索想到阿綱,《鎖麟囊》的梅香。大幕一起,梅香一轉身,大嗓門京白:「喲,好大的雨啊。」全場樂翻,好大個兒的丫鬟呀!阿綱人高馬大卻不癡不鈍,眉清目秀,憨厚善良中又透著點兒靈氣,梅香一身桃紅,繫腰巾、拿手絹,簡直的特大號甜姐,就連唐文華反串的薛湘靈,比起他來還小了一號。這場反串,全場樂壞了。
其實對阿綱來說不應叫「反串」,是國光邀請他來「客串」演出。在相聲領域裡,阿綱隨時串戲,小生王金龍打引子,花臉司馬懿唱倒板,生旦淨末丑神仙老虎狗,無一不生動。阿綱嗓子好,唱兩句真有味兒,身段邊式,可不是花拳繡腿,就連演站錯邊的龍套旗牌,腳底下也乾淨利索,可說是京劇程式藝術教育最精采一堂課。
我常覺得喜歡京戲的人有一股特質,萬馬軍中也能一眼指認,和崑迷同中有異,崑曲文學取向,阿綱卻能一語中的,說出京劇唱詞的本質:「不是詩詞,是有韻律節奏感的說話,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曲盡人情,演活世態。」若不是在京劇場子裡長大,絕對說不出此番深意。阿綱家住左營,海光國劇隊是鄰居,「我看著魏海敏長大!」有一回雅音小集南下演出,幼年的他擠在觀眾席,一邊聽戲一邊跟著搖頭晃腦打拍子,隔壁老伯伯看著有趣,問道:小朋友你想不想去後台?他猛點頭,緊緊黏著老伯伯,一散戲,跟著擠到後台,翎子、靠旗、馬鞭、髯口看得夠摸個透,老伯伯愈發喜愛:「小朋友你想要到後台就找我,就說來找郭小莊的爸爸!」
而相聲瓦舍不只串演京戲,我更欣賞阿綱用文學歷史編織成的節目。阿綱愛讀唐詩宋詞、傳奇演義、古文觀止,在當今現世這是多冷門的興趣啊?而他能把這些化為幽默相聲段子,其中的影劇六村、戰國「廁」,早已成為全民共識,從爭奪公廁肥水衍生出一部二十五史,託喻、暗諷、諧擬、妙用、歪批,語言精煉,想像豐富,更突破「段子」固有形式,各段之間彼此連貫、交錯互文,或對比、或轉喻,形成完整結構,呈現兼具諧趣、真理、深意的「瓦舍史觀」,這是相聲瓦舍獨有的藝術價值,也是阿綱熱愛表演的表現。凡熱愛一門藝術者必定不甘於固守原樣,即使有些段子是在傳統基礎上再創發,也不限於複製模仿,必有新結構新詮釋。創作者不重複自己,也不願自己熱愛的藝術形式止於原地。相聲瓦舍早已是不限於相聲的現代創作。
阿綱說在大陸輾轉奔波巡迴演出的空檔,獨自驅車去往南昌滕王閣,看落霞與孤鶩齊飛;巡迴到黃州,前後赤壁賦脫口而出。就連心肌梗塞躺在病床上也不安分,大聲背誦王陽明〈瘞旅文〉。醫生護士都來看這床病人怎麼這麼特別,在古今相映照的一刻,阿綱的生命體悟化為表演內涵。當他以敏銳的時事觀察與語言藝術逗得全場歡笑之際,一轉身,死生大事陡然上心,燈光漸暗,幽獨孤絕,誦讀起「達觀隨寓兮,奚必予宮?」觀眾懂嗎?不必擔心,創作面對的是自己,座中自有會心。
我不知阿綱脾性,而我相信樂觀豁達即使是他的本性,也必定因表演而更提升境界,因為戲裡的人情體悟早已融入血液並擴大了自己人生觀。而我呢,一向猶豫膽怯,擔任國光總監十六年,漸能決斷,是對於京劇發展的堅持與使命感,改變了我的性格。早期在國光每有新點子即興奮說與小平導演聽,小平總笑我反骨愈長愈大。說反骨有點誇張,其實是對傳統太過理解而不甘以傳統的模擬心態面對傳統,創作心靈改變了我性格,戲不僅串起一生,更開創人生新徑向。生命自有出路,總在戲裡相逢,否則把阿綱送去醫院的輪椅,怎會竟是《暗戀桃花源》江濱柳之所有呢?整晚深談,九點半離開青田七六時,再瞥一眼窗鏡,雨已止,我的笑容真實而清晰。氣溫仍低,我與阿綱相互祝福,提起精氣神,各自迎接下一次上戲。
鎖麟是個什麼囊?
●馮翊綱:
有中學生突發奇想,想要搬演穿越時空觀點下的《梁祝》,學校主任很客氣,請我出馬「點撥點撥」。
《梁祝》?有什麼好點撥的?從開場,梁兄哥「遠山含笑」一路唱到結尾最後一句,合唱「梁山伯與祝英台」,根本流行歌曲!誰不耳熟能詳!大多琅琅上口!甚至有人能一字不差地,整齣唱完!
停頓一想,不對,那是七○年代,我當中學生的年頭,誰要是在校慶、園遊會,提出要唱《梁祝》、《戲鳳》,是會被打槍的。「老唱那個!」「聽煩了!」「就你會?誰不會!」
黃梅調電影一度大行其道,媒體運作不繁華的年代,與武俠電影並肩,一文一武,妝點了「寬袍大袖」的文化浪漫。頂尖的幾部,反覆上映,在戲院、在公園、在廟埕、在眷村,才華洋溢的少年,順便學起來,資質魯鈍些的,聽兩句也能說出是哪一段。
當代,究竟是出於無心?還是故意?傳統戲曲在公眾媒體「被」消失得這般明顯!都說是因為「年輕人」沒興趣,但依我看,沒有展現的平台,「年輕人」要從哪裡開始找興趣?我要怎麼著手幫忙呢?想起那年的《鎖麟囊》。
背台藏身在「薛家」的富貴大轎帳後,為的是等一會兒亮相,可以帶一個小翻身,顯得華麗。果然,「趙家」那邊的寒酸小轎吵吵鬧鬧,該我出聲制止,一個翻身,小碎步站定台口,「嘟……」地一長聲……國家劇院座無虛席的一千多個觀眾,爆發颱風級的笑浪!碰頭彩!
《鎖麟囊》選段「春秋亭」,為慶祝民國一百年即將到來,京劇大反串,我受邀客串薛家送親丫鬟「梅香」。宋少卿評論道:「看過比轎子還大的丫鬟嗎?」
「國光劇團」在十二月三十一日安排跨年夜「喜劇『京』典」,好多齣的折子、選段,集合在一晚上,帶有一點傳統意味,送舊迎新,各位京劇名伶,跨越行當、性別,唱唱不是自己專長的角色,大反串。唐文華唱薛家小姐、汪勝光唱趙家小姐,劉海苑、陳美蘭兩位氣質美女,甘願演了灰白鬍子的老頭兒。王安祈藝術總監問我:「聽說你公開說過願意反串丫鬟?」
演戲這檔事兒就是這樣,得放話,還得適切地傳話,讓該知道我心意的人知道。不然你以為那些好戲、大片的合約,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其實我想演的是《鎖麟囊》劇情後段,薛湘靈在盧府打工當奶媽,府中的惡丫鬟「碧玉」。碧玉是個不折不扣的恐龍妹,而且是無肉不歡的迅猛龍,相較之下,上半場的梅香,雖也恐龍,卻仍是吃素的。
我自幼是個京劇戲迷,生在左營,恭逢其盛。魏海敏從「小海光」畢業,單挑全本《白蛇傳》,被我趕上了!魏姊姊風華絕代,你猜猜她二八少女時代是怎樣的仙氣!我被台上的魏海敏迷翻,所以走上劇場道路。通常《白蛇傳》,劇團會炫耀「人才濟濟」,安排前、中、後「三人換演」白素貞,「遊湖借傘」是花衫,「盜仙草」、「金山寺」是武旦,「斷橋」要唱崑腔,「祭塔」則是道道地地的青衣,所需行當專長,差別很寬。魏海敏硬是全才,一人單挑!
受這般啟發,就咿咿呀呀地自己唱起來,國中、高中、大學唱進了戲劇系,終於在正規的課堂,楊傳英老師指點、掰弄,唱得更有信心了。導師賴聲川,用極度溫文的說法,點出我製造的噪音:「在一片追求現代劇場的氣氛裡,阿綱總是適時地提醒我們回頭看看傳統。」
剛到台北,住在圓山動物園旁的小社區裡,背後,是鼎鼎大名的「大鵬劇校」,天矇矇亮,遠遠傳來坐科學生們的喊嗓聲。「啊……」悠揚擺盪中,聲波一翻高過一翻,最後一長聲放鬆緩降。聽得皮毛,也帶到我的戲劇系,在院子裡模擬,想像自己也念過劇校,順便抱憾不會拿頂、翻筋斗。《霸王別姬》電影上映,在戲院裡隨著劇情落淚……「他們是怎麼成角兒的呀?得挨多少打呀?」
在戲劇系的院子裡唱到大三,愈感寂寞。觀察這位學姊將來大概會是影后、那位學長必能成為劇場導演、這個學妹恐怕會帶起綜藝風潮……我呢?參加「國光劇團」,去唱戲?人家全都是從幼功練起的,我半路出家,哼兩句還能唬人,第三句就要露餡兒!但是,唱了幾年,總有累積、體會,知道怎麼走「氣」,胸腹、後背心、後腦勺、腦門子,都會用,氣練長了,用在演話劇的時候就游刃有餘。尤其愛喝汽水,練就「深層打嗝」,灌下汽水,引氣上翻,嗝聲既要穩且要長,但不能把剛喝的汽水反上來。
氣長且穩,方言口音、唱腔詮釋有模有樣,練練相聲吧!一說,三十年。
戒菸,尤其是人生近十年來最美好的覺悟。猶記得戒菸的第四天,我的小嗓就回來了,那天正好要在劇場說相聲,暖身時在台上快意大唱全段「春秋亭」,大男人撅悶悶的小嗓,恰好模擬程硯秋大師的風格。
愛唱戲這件事兒,令我在演藝事業中頗為吃香,所創造的角色,都能以唱戲、或唱曲兒的本事,生出特色來:《紅色的天空》的「二馬」、《暗戀桃花源》的「袁老闆」、《寶島一村》的朱伯伯,劇中唱的還真就是「春秋亭」。
我的劇本作品,有一個虛構的「影劇六村」系列,其中一部《戰國廁前傳》,「北站七村」舉辦「烙餅大賽」,根本完全踩在《鎖麟囊》的故事結構上。相聲是精緻表演藝術的「入門款」,如果「年輕人」是因為看相聲表演,而「順便」與京劇擦邊,也是好事!
《鎖麟囊》的故事,簡單說,就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富家薛小姐,義無反顧地,順手贈送「鎖麟囊」,趙小姐嫁到盧家,以囊中珍寶幫夫發家,擺脫貧窮,也以地方仕紳之姿,賑濟災民,可說就是「義」字的循環。現今社會現象,經常以「發雞排」為打賞形式,人們只顧爽領雞排,卻對領得免費雞排之後,怎麼繼續循環這個「義」,少見探討。
沒有京劇藝術為核心,大放光彩,相聲便失去了模擬、諷喻、調侃的對象。京劇是一門「專家事業」,誘導出多種枝節藝術形態,相聲是其中之一,研究相聲的發展史、觀察相聲藝術形成時期的社會現象、考察相聲作品內容主題,便會得出明確的結論。所以我說:「相聲,是京劇的寄生蟲。」
●王安祈
王安祈是誰?國光藝術總監?台大講座教授?國家文藝獎得主?最準確的答案只有兩字:戲迷。娘胎裡聽京戲,小學五年級立志戲曲現代化,台大博士畢業當晚接下雅音小集編劇工作,至今共三十本劇作。用戲串起一生,也開創人生新境界。
●馮翊綱
曾經,一早能吃酒釀蛋裡的六顆湯圓,芝麻、紅豆、花生。吃完了來到院中,扯開嗓子唱整段兒「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半個眷村都聽見。
如今,中午吃了堅果雜糧饅頭,雖只配烏龍茶,還是會在「相聲瓦舍」排演場,關起門,唱上一句「飲罷了杯中酒換衣前往」。
按:爨(音ㄘㄨㄢˋ)弄:就是演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