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萬得福是第一個死在我懷裡的人。吐出最後一口氣的時候,他用盡餘力問了我一句話,聽起來像是:「你曉不曉得我那菊枝小姐在什麼地方?」──菊枝是他死前才認識不多久的一管老馬子,年紀有五十上下了,長得白淨纖柔,在風塵之中很混了些年月。萬得福是不是為她捱的槍子兒,我其實是一直懷疑著的──當時我點了點頭,搶忙問了聲:「你想見她麼?」孰料萬得福突地暴睜起一對圓鼓鼓的眼珠子,罵了聲:「我肏!我說的話沒人聽得懂了麼?」之後,人就死了。我那會兒慌了手腳,也不認為我真聽懂了、還是真沒聽懂什麼。直到有一天,我在另一個朋友孫小六的骨灰罈子裡發現了那七支袖箭,才恍然大悟:當初萬得福說的是:「你曉不曉得我那幾支袖箭在什麼地方?」萬得福是個曾經令我非常好奇的人物。倘若我從來沒能真正接觸他、認識他、乃至於還和他同在台中市自由路臨街的一幢危樓裡住了好一段時間,我會把他想像成是從武俠小說裡蹦出來的老怪物。這個老怪物應該有一個百寶囊,囊中所貯皆行走江湖必備之物,如飛蝗石、袖箭、薰香、火摺、喪門釘之屬。其實我沒有猜錯,萬得福真有那麼一個年輕人稱之為霹靂包的東西,裡頭就裝著袖箭和火摺。
袖箭是樁有來歷的玩意兒,據說它的出現可以追溯到宋代。相傳在宋真宗年間,雲陽白鶴館中有道士號霞鶴者,年少時曾雲遊四海,足跡遍歷名山大澤,頗有幾分識見。後入川,慕峨嵋七十二峰之勝,流連不忍去,日夕就山中尋幽訪祕,飢則採果而啖,渴則掬泉以飲,迺於琵琶峰下見一石屋,屋廣可容三數人;奇的是這石屋並非人力築建,卻是天然形成,其後壁微微敞開一縫,恍若是在迎迓著那好奇探異之人的到來。
霞鶴徘徊逡巡了半天,自然要覓出一個究竟;遂側身從壁隙中擠入,發現裡頭還有一間斗室,當央是座小石几,几上置書一冊,題曰《機輪經》,竟是三國時代諸葛武侯所著。霞鶴匆匆翻閱一過,見書中刻寫多古文奇字,所載皆是傳說中木牛流馬石弩火砲等物事,非徒有形製、圖式,還有如何取採料材、鳩集匠作以及如何構工營造的諸般細節——不消說,這是武侯當年在蜀中時特意貯放於此,其用意不外是「藏諸名山以俟來者」。
霞鶴於是盤膝坐下,又細細將全書讀了個通透;才驀然驚覺自己的學行道術淺陋浮薄,是萬萬不能追隨武侯之所述的,當下搖頭太息;詠嘆之不足,還手起一掌,重擊在石几之上。要知這霞鶴固然自知去大道尚遠,畢竟在俠道之中仍是個方面上的人物──他這隨手一擊固屬無心,仍蘊蓄著千鈞之力,掌落處竟將石几打碎了一角。更不料這一角斷落之處,卻有如刀切石磨的一般。
近千年後峨嵋七十二峰成了遊人如織的名勝,琵琶峰下石屋夾室也成了觀光景點。時人嘗稱此室中石几為「五角几」,更附會其來歷,說呂洞賓同張果老在此對弈,特地從靈鳶峰挪了方五角石到此,權充□枰,不過是為了方便李鐵拐「看歪脖子□」之故。殊不知此几原本就是個尋常的四方几,霞鶴無意間劈落的一角卻給他帶回了雲陽白鶴館,懸諸樑上,平日不時目睹,即心生自惕自勵之念。至於那一冊《機輪經》,霞鶴並未攜回——這是俠道中人不忮不求的一番正念——既然經中所載多非我霞鶴可解能行之道,豈便就此竊占為己有?何不逕留於原處,另待高明的有緣之人?
可《機輪經》之於霞鶴,亦非全無用處。當他猶在琵琶峰下石室中嘆著氣、第三度披閱這部奇書之際,心中起了個念道:我霞鶴若能從武侯身上習得一技,此番峨嵋七十二峰之遊,已屬不枉了,哪能貪功求勝,必欲盡窺諸葛的絕學呢?一面如此忖想,一面任指翻揀,隨機拈到「蜂針」一則,當下用志不紛,凝神誦讀幾回,前後也耗費了一個對時的辰光,終於取成一藝——這便是袖箭得傳於世的淵源了。至於《機輪經》中其他奧義神機又得了什麼人而傳,則非於此可以縷述,暫且不表;「蜂針」卻不能不先說詳細,否則交代不了萬得福的本事。
那是民國三十八、九年間的事。當時老漕幫甫由內地遷堂東渡至台北市,占了一幢日式庭園宅邸。那會兒正址還不叫寧波西街,大凡還叫千歲町某目某番,方值百廢待舉之際。祖宗家門的文卷、圖籍、儀仗、器物也還沒有完全輸運抵埠,內三堂、外三堂執事的元老多滯留在滬,根本不及隨軍來台;就連老爺子萬硯方本人亦仍暫棲香港,處分轉運要務。
然而遷堂是何等大事?需要多少人力物力方才辦得妥洽?無奈幫中旗主、舵主以上乃至於尊師、正道、護法等各方領袖音訊杳然,即便其中有些人物已經來到這海外孤島的,也都散逸八荒、匿藏市井,未經號召,恁誰也不便出頭理事。一時之間,重整祖宗家門兒所需備辦的大小雜務便悉數落在了萬得福和一位瘸奶娘的身上。
瘸奶娘早萬得福數月到了台北,手上還將攜著個十二、三歲的小爺萬熙,能幫手助腳的地方就更少了。初來乍到之日,瘸奶娘衹知老爺子交代了一個落腳之地,貿貿然依址尋著,卻是幢遍地蟲蛇鼠蟻的廢院危樓。待立秋前後萬得福也尋了來,見這娘兒倆面黃肌瘦、神喪氣沮不說,髮間還鑽爬著蝨子,身上也養出了疥蟲。
一日秋陽似酒,萬得福拉了張小板凳兒向大門口一坐,把著小爺萬熙抓蝨子。不覺道旁來了個鬆皮耷拉臉的漢子,忽地止住行步,凝眸細細打量著二人。過了好半晌,那漢子忽然昂聲道:「好傢伙!這活兒來勁!你給俺也抓抓罷?」
萬得福斜眼一瞟,見那人寬袍大袖、一襲堪稱襤褸的玄色道衣,可是頂上無髻、背後無劍,儼然又祇是故作方士打扮的落魄俗人;且看他出言如此衝撞魯莽,未必不是個癲癡,於是索性垂眉低瞼,全不理會,仍復專心一意地替萬熙抓蝨子。
那漢子卻好生拗性,扯直嗓子又喊:「叫你給俺也抓抓,你耳朵聾了是怎地?」萬得福情知撞上個棘手的,又怕驚嚇了孩子,祇得附耳低聲向萬熙道:「小爺先進屋去,我同這位爺喇嘎喇嘎。」
「喇嘎」者,閒聊天也。萬熙年事尚輕,不明白萬得福另有密意,衹道蝨子抓畢了,歡歡喜喜蹦起身,一溜煙閃向門裡去。那大門才掩上,萬得福早已抄起腳下小凳兒,朝那漢子掄了。孰料那漢子也敏捷,不待凳腳遞至,袖幅已然展開,護住面門,另隻手戟起食中二指,衝萬得福照劃了一記,萬得福登時發了怵──祇在電光石火之間,他已從漢子的袖口覷見裡頭圍了圈兒黑忽忽的皮腕套子。慣走江湖之人大都知曉,這麼圈皮腕套必然同袖箭脫不了干係。
皮套是個砲架子般的物事,前後分二至三截,用來固定一銅澆鐵鑄的箭筒,筒長三寸六分,末端朝肘彎、前端朝手腕,對敵之際手縮入袖,撥動箭筒前端插梢,使之向前彈移,至末端在腕、前端在食中二指之間,指縫正是瞄準線。此時只消以另隻手橫向遞前、往腕口輕輕一拍、振動機弩末端蝴蝶葉,則第一支袖箭立時脫簧飛出,直取二指所向之處。萬得福曉得袖箭厲害,不待那漢子仙人指路的式子落定,先翻轉小凳兒,遮了門戶;底下勾起一腳,使個「踏花歸路」,逕往漢子的脛骨中央踐去。漢子猛可縮腿貼胸,雙手逆勢一拱,道:「閣下是自然六合門的朋友?」
萬得福聽他話中似無惡意,登時收了架式,道:「你既然認得本門藝業,應是明眼之人,舉止言語卻如何這般莽撞?」
漢子聽了,當下單膝落地,頭一垂、袖一灑,道:「我師父喚我到這方來,我便到這方來,哪裡莽撞了?」
萬得福皺眉忖道:看模樣兒此子已然十分棘手,豈料背後還有個什麼德行的師父?萬一他師徒二人聯手來討晦氣,我又該如何應付?心下雖然嘀咕,萬得福口頭仍將忍著,道:「令師是──」
漢子提膝挺背、站起身來,抬手撓了撓後頸根兒,道:「我師父祇喚我今日此時到千歲町來,可以見著一個會使『踏花歸路』身法兒的人物;依我看就是你老兄了!」
「我既不是走關賣藝的,」萬得福道:「令師又怎麼知道今日此時我便在這兒使得出這『踏花歸路』呢?」
漢子摩挲兩下肚皮,嘴角浮起一絲苦笑,囁嚅著道:「這話說回頭還真有點兒不好意思……我、我……我師父當年給了我一個錦囊兒,說是自凡我餓了飯、混不上正經事兒,便可以拆囊尋找,隨意拿出一張密摺蠟封的紙帖,裡頭自有稱用的機關,可以消災解困──這些年來時局不大好,我每隔個三、兩載就得拆看一回,用它一張拿主意。這回拆開來一看,裡頭就剩最後一張了,上頭寫著的就是今日此時至千歲町見一個會使『踏花歸路』身法兒的朋友。」
「咱倆不算朋友,世上也沒見過這麼交朋友的──」聽他言語荒怪,不外就是個落魄的瘋漢,萬得福沒打算再同他糾纏下去,於是揮了揮手,逕自轉身推門,道:「你旁處討飯食去罷!」
「那可不成!」漢子道:「我餓飯事小,我師父交代的事沒辦成,我就算餓死了也沒有臉到閻王爺那兒去見他老人家。」一邊說,一邊抬胳臂架上前來抵住門。
好在萬得福當下一遲疑,多聽了漢子兩句話──否則他缺了袖箭這行當子,不定哪天就死在滿世界殺紅了眼的對頭手裡,還未必有機會同我敘得上這一切呢──那漢子說的是:「我師父把錦囊兒交給我的時候還說:『也不知道你小子山窮水盡之際是個什麼光景?祇袖箭的藝業不該埋沒在你這麼個渾人手裡;但不知那萬籟聲的門下肯不肯接濟接濟你的便是。』」
萬得福把這人的話翻來覆去又想了一遍,忍不住「咦──」了一聲,道:「令師既然已經不在人世,又焉能知道你我今日有此一會?」……
(本文節選自新版《城邦暴力團》,近日由新經典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