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的記憶開始錯亂,說著一些我們不懂的事件,譬如敘述某某人昨日來看過她,與她談心了一晚,而事實上那個某人已過世多年。……這些影子讓她的生活變得好扎實,每天都有客來訪,每天都有要她操心煩惱的事情,她的世界還在前進,還有人,還有舊識……
阿嬤是賣黃牛票起家的。但其實,阿嬤並沒有賣過黃牛票,她甚至沒有賣過一張像是票的東西。
清晨的薄霧裹著整座山,水氣做的紗網縈繞在坡峰坡谷的拗折裡,陽光還沒曬進來,霧就已先將淡淡的日光塗抹暈開。「唰啦!」一聲,老舊的鐵捲門向上拉升,捲起阿嬤的一日。此時,還未有遊客上山,阿嬤在登山路線旁倚著低矮鐵皮平房,將一方小小的冰淇淋冰櫃推出,玻璃瓶裝的碳酸汽水羅列開來,另外再以一鐵籃盛裝因填充空氣飽漲而起的零食。山裡的空氣總有另一種味道,那氣味是青綠色的,從樹木草葉的呼息裡,慢慢沁出一片日光。
阿嬤已先用過餐,拉了張藤質椅子坐下,蒲扇拿在手上,小電視打開,晨間新聞還在昨夜的盡頭裡過渡,手緩緩搖扇,彷彿搧著,日和夜就會漸漸被交替過來。時間剛好,登山客已是零零星星走了上來,偶有人向阿嬤購買幾瓶碳酸汽水、礦泉水,或是隨意挑包零食充飢。阿嬤的貨品總是賣得比山下還貴雙倍,二十元的汽水,她賣四十,十五元的零食,她賣三十。因此遊客總說,阿嬤是賣黃牛票的,原理相同,以我之有換你之無,並以雙倍開價,瞄準的是市場需求法則,山間無人無店,購物不易,同樣的貨品在供需不同的地方,也可以把價位抬上新高度。
遊客給了她一個稱號:「黃牛票阿嬤」。
店不大,整座屋子呈長方形,走進去的內裡並不深,平房簡陋,充作屋頂的鐵皮邊緣,都有了鏽蝕的邊,深紅與鐵灰交雜,裡頭一張床、舊型映像管電視、一張藏著錢與帳本的桌子,以及簡陋的配電裝置,除了阿公的遺照之外,其餘都是撿人家不要的。阿嬤性格倔強,鐵皮平房有她與阿公共同經營的記憶,原先兩人都住山下,只半天時間會來到這裡,賣給登山客食物飲品,天暗了,就離開,回到山下的家。
阿公離世後,阿嬤越發孤獨,隨著遺物的清理,家裡有關阿公的記憶一吋吋消去。一日,父親要將阿公的衣物清理,放到舊衣回收箱,阿嬤不肯,兩人遂拉扯了起來,一者欲丟,一者欲留,丟的人覺得放下才有未來,忽略了留的人心底想的是,這些過去就是她的未來,兩者都想往以後走下去,同一段路,卻也可以裂成千差萬別,至此阿嬤一賭氣,就帶著行李搬往山上的店,一住數年。
有一回去找阿嬤,幼年的自己坐在床沿看電視,聽見外邊有人說:「你賣這麼貴!」語氣裡,帶點驚訝和批評,隨即聽見阿嬤把音調拉尖,高似大樓最頂端避雷針向外伸出的爪,音量則如落下來的雷,震得你的心和鐵皮,都微微發顫。一口道地台語腔:「這攏是我去山腳扛起來的,就多賺你十塊、二十,你偌無要,無要緊,家己落去山腳買俗的,莫在這嫌貴糟蹋人。」外頭隨即沒了聲音,唯一的聲響只剩電視機裡的人依然嘻笑展演,尷尬的沉默,隨著阿嬤的腳步聲淹進屋內,她看了我一眼,也許是察覺表情裡細微的害怕,說:「正常啦,每天攏有人按呢,我沒喊兩三句還怕家己無健康呢!」但那時的聲調很低,很柔,像落到泥土裡的細軟雨滴,是向內溶進去的,不帶一點痕跡。
或許那時能感覺到的是,語調裡阿嬤柔柔軟軟的愛,都是用外表的堅強與倔強包裝起來的,為的是在那間店裡,她能將自己與阿公的記憶延展下去。旁人不解,總以為她強硬,事實是她軟,軟到放不下與阿公的一切,於是阿嬤寧可留在山上,用舊物與孤獨,把自己裝點成繞在山間的水氣,茫茫渺渺,而時間是逐吋升起的太陽,終究會將這份存在曬乾滌淨,所有的朦朧終歸清晰。
後來,颱風來了。
颱風在海上凝成一隻眼,白蒼蒼的圓圈聚得多扎實,如一粒投擲出去的球,沒有回頭路,直挺挺地將要貫穿這座島嶼。電視機裡小人兒站在虛擬屏幕前,講解多少路線預測,多少雨量災害預估,高低壓氣流如何傾軋,都比不上山裡葉木的瑟瑟發抖,還不到秋天,就先落了一地。雨未至,風吹來,整座山的土石都嗡嗡鳴響,彷彿只要再降下一滴雨的重量,整座山就崩解泥散。父親要我打給阿嬤,讓她回來躲風雨,「無代誌,驚啥米,又不是無遇過風颱!我佮你阿公底這,有吃的有喝的,有電視,免驚。」掛上電話,心底仍是怕的,我們都知道阿公不在了,但對阿嬤而言,阿公就是那張掛在牆上的照片,是那一瓶瓶收在倉庫裡的汽水,是受空氣填充飽漲而起的零食,是冰櫃裡甜滋滋的冰淇淋,是那一間店,是鏽蝕後斑斑點點的記憶。
隨著颱風接近,風雨越來越大,山腳下的村落路上,都已漫上一層淺黃泥流,父親見不對勁,說下游河水變黃,上游必然土崩石落,於是當機立斷,帶上我一同驅車往山間去。風颳得更大,細碎的雨聲裡夾雜著土石崩落的悶響。車一路開,車窗前景看出去,被雨霧成一片,蜿蜒的山路似沒有盡頭,我和父親沉默著,想平日在新聞裡見過的土石流畫面,泥土砂石的舌尖舔去村落,一車兩人,只是竄在巨人腳底的螞蟻,左彎右拐,一場大雨都似煮沸滾燙的湯,燙得心在此焦急奔走。
終於來到鐵屋前,父親冒著雨衝出,我在一旁趕忙打傘追上去遮蓋,鐵捲門緊閉,但鐵製的屋簷已被風捲起了一角,硬梆梆的鐵在此刻,都只能是拗折過的軟被。父親焦急拍門大喊「緊出來,我來接你轉去」。雨聲掩去平日阿嬤的腳步聲響,鐵捲門緩緩拉開,裡面一片黑,外頭的光湧進去,照進阿嬤眼裡,還不適應這樣的光,阿嬤把眼睛瞇了起來,「外頭雨大,緊入來。」阿嬤說。外邊雨大,下得屋旁一地潮濕,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阿嬤眼角,竟也下著雨,在臉邊匯成一道流動的痕跡。阿公相片從牆上被取下來,放在床上,對她來說,阿公是真的在陪她。
阿嬤哭過。
父親將阿嬤接回。考量到山上獨居生活太過危險,父親終於說服阿嬤搬回來住,那天颱風夜裡,家居的外頭有風陣陣吼來,阿嬤平日的尖銳都似被削平,安安靜靜地躺在她以前的房裡,從外看進去,阿嬤的身軀蜷縮起來,如一尾蝦,背部脊骨突出吋吋拗折,讓她整個人看起來,都顯得更小了。從那天開始,阿嬤不賣黃牛票了,回到家居,身子骨卻是老得更快,彷彿天地間各有一隻巨掌,一日日將阿嬤的身軀揉成球狀,皺紋亂布,將原先平順的膚質亂折成一紙做的球。
阿嬤回到家後,所有的怯弱像是破了口的水管,把這數年來,自己未見到,父親也未見到的脆弱,都汩汩流出,行動是更緩慢了,從無須枴杖到換上助行器,從能靠助行器走到廁所,到在床旁放了移動便盆。是老了,時間讓她的身軀更加矮小,讓她看起來更像是個小孩,也許這一趟旅程就是一次逆行的過程,每過一年她就倒退十年,年輕力盛的歲月快轉而過,退行成襁褓裡的嬰孩,她的心智也是。
阿嬤的記憶開始錯亂,說著一些我們不懂的事件,譬如敘述某某人昨日來看過她,與她談心了一晚,而事實上那個某人已過世多年。又或者說誰家的小孩又將嫁娶,多生了個後輩,送來禮品,都好端端地放在她桌上,我與父親順著她手指過去的方向看,空無一物。這些影子讓她的生活變得好扎實,每天都有客來訪,每天都有要她操心煩惱的事情,她的世界還在前進,還有人,還有舊識。她有時哭,有時把我錯認成父親,一心畏光多疑,說有祕密警察要來探她的底細,因此家裡窗簾都要密實實拉好,或說哪個登山客又抱怨她賣得太貴,掛念起她的那些零食和貨品。
一日,在家中二樓忽然聽見玻璃碎裂的聲響,趕忙衝下樓,阿嬤坐在椅子上哭泣,地上是碎了一地的牛奶玻璃瓶,玻璃與白色的牛奶混在一起,窗外陽光曬進來,一地的碎與白都閃閃發光,只有阿嬤的眼淚是黯淡的,她說:「我今仔真害,連欲開一罐牛奶攏無法度啊!」那是阿嬤少有的清醒時刻,但她意識清明時,認識到的卻是,衰老帶給她的痛苦。
我整理起那些碎玻璃,先以濕抹布覆上,再將玻璃與牛奶一一沖進水槽裡,集在槽底的混合物,多像碎瓦琉璃,一塊塊都分離成硬質銳角,再也盛裝不得半點事物,如阿嬤,如自己當時的心。這使得自己想起那次颱風已經離境的午後,我與父親、阿嬤,三人回到鐵皮平房,原先已捲起的屋簷更是被開了一角,窗面有些碎裂成花紋,有些已由外向內,破損四散在屋內,供電設施也已斷。一室的陰影融得很深,只能由門窗外照入的光源辨識,那時又瞧見阿嬤哭了,光映在她臉的淚滴上,成為這一室暗房裡唯一發光的寶珠。
掃起一地的玻璃碎屑,碳酸汽水有些破在地上,踏過去,黏黏膩膩,一如這間鐵皮平房,那終究是阿嬤心上抹不去,化不掉的過往。外頭忽然傳來人聲,是來此登山的山友,說:「阿嬤今天不賣黃牛票喔?」原本背光的阿嬤轉過身,面朝光湧進來的門口,用力喊過去:「無賣了,以後都無賣了,這攏總愛收起來了。」那時,我以為她說的是,她晚年最後的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