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正想問但不知該不該問的,是那天我們在島上見到的那個似乎是他的事。幾番試探,大哥似乎不記得陪同毛主席搭帆船流亡的事。我凝望著他那雙不似會說謊的瞳仁深處……
微光裡,大哥陰暗的表情像一塊骯髒的抹布。
「那人死後,他的噩夢變成我的了。他的夢想我不記得了。那些噩夢害我頭痛得都快裂了。」他一再撫摸額上的傷口,看來痛是真的。
那人死前一直喊著「好可怕!好可怕!」
於是他模仿死去之人臨終呼喊的「好可怕!好可怕!」就迴盪在山洞裡。
「所以阿福,」父親這回開門見山,「是不是可以跟我們回去?我們找你很久了,你媽,舅舅,弟弟妹妹都很擔心你。」
就在這時,聽到中村先生的驚叫聲,從洞的巨石屏障後傳來。我們還以為他被毒蛇咬了還是踩到大便,立即跟了上去。
一具光裸的巨大男性屍體被四肢展開的吊起來,肉的水分顯然已被充分烤乾。中村先生嘖嘖稱奇的邊看邊評述:易腐敗的腦和內臟(心肝腎胃)可能早就被取出吃掉,或獻給食人生番,或切碎當成魚餌,或用海水醃漬起來,或當廢物埋掉(腸肺膀胱),那也只有加工的人知道了。頭被烤得嚴重萎縮,以致頭髮看起來特別大叢茂盛像香茅。仰臥在木架子上的開膛軀體,雙手雙腳只剩下右手肘和左大腿還有點肉,其他的(包括屁股)都剩下白骨,胯下那坨寶貝也被整齊的切除了(看來他有一把鋒利的小刀),也許作為重要禮物獻出去了。手骨腳骨繫著麻繩(還是香蕉纖維?)掛起來,底下炭火猶有餘燼,餘燼裡有大量殘紙,有的還可以看到殘字。
難怪,正納悶這樣的荒島連羊都沒有一隻哪來的牛肉。
曾經在婆羅洲戰場吃過人肉的中村(他曾感傷的談起曾和他一起吃人肉的同袍吳錦翔君,回台灣當鄉村教師沒幾年就發瘋死了)一邊幫忙添加乾柴,一邊忍不住問正在剝著肌腱猛嚼的大哥:「這種吃法……哪裡學來的?」
那表情好像要拜師學藝哪天回日本去開一間專賣店。
大哥的表情竟然有幾分得意。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他表情一愕,轉身,一隻手去摸屁股,原來是爸爸不知何時躲在他視線死角展開攻擊,精準的射出麻醉槍。在他轉頭的同時,中村先生也出手了,飛快的一記手刀砍中他脖子大動脈。他就那樣倒了下去。接著他倆快手快腳的用麻繩把他手腳都綁起來,搜遍山洞,可惜找不到能證明他身分的證件,那些殘稿寫著一些前言不對後語的故事,也不能證明什麼。有一面精緻刺繡的「台灣人民共和國」的旗,被細心的捲起來,收在高處,我們順手帶走了。天黑時,接應的船來了,爸爸親自扛著他到海邊等待。
離開山洞前,中村先生還依依不捨的去看了「牛肉乾」,隨手割了幾塊肌腱,抽了張破爛的粗紙包起來(「差不多一斤」他惦一惦),說要分給朋友嘗嘗。「單靠口說,沒人相信的。」
為免夜長夢多,爸爸不敢停歇,要求連夜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還得避人耳目,以免有人當綁架案報警。於是從小舟換漁船,兼程趕路。還沒來得及到碼頭接駁貨車,就在那天深夜,我醒來時發現一直昏睡中的大哥不見了,船板上有整齊割斷的麻繩,我來不及出聲,頭就挨了一下。再度醒來時,聽到身旁有嗚嗚的呻吟聲,原來爸爸和中村先生都被臉朝下、手腳壓在背上綁起來,嘴裡還塞了塊保麗龍。只有我,手腳被簡單的捆綁起來。船噠噠噠的行駛,油屎煙很臭。月光明亮,有人披髮迎風坐在艙頂上。好一會,船抵達一個似乎是我們綁架大哥的島,那人和船長說了幾句話,手上亮一亮明晃晃的刀子,就俐落的下了船。他帶走了父親脹鼓鼓的帆布袋,一手拎著那面旗,也剝走了父親珍愛的靴子,那場殘酷戰爭留下的限量版遺物。
船長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載我們抵達應該離去的碼頭時方為我們鬆綁,說是那個人吩咐的,並傳話:不要再來找他麻煩,他不是你們要找的那個人。他喜歡現在的生活,再來找麻煩就對你們不客氣。「他有一把鋒利的小刀。」他強調。中村先生(他的原話似乎是「日本鬼仔」)帶來的那袋危險東西已被丟進大海,自稱是他爸的人帶來的東西有的很危險,但對他似乎還算有用,他就當作是禮物留下來了。給我的留言是,小妹妹你別跟著日本鬼子爸爸到這麼危險的地方做蠢事。
中村先生這才提到,其實個把月前他曾找到已加入專事偷捕黑鮪的黑鮪海賊團、身材如黑鮪的曼波兄弟。他們因走私盜賣文物而被關進日惹的牢房,中村先生用了五隻大公雞、一頭羊、一百顆雞蛋(這部分當然算老爸的帳)賄賂獄卒才和他們見上面。中村先生驚訝的發現,兄弟倆的手臂都留下巨大的、二十來吋的蜈蚣狀傷疤,手到現在還抬不起來。他們誠懇的警告說,這小子非常危險,是鬼,不是人,他們偷襲他,把他的頭都打裂了,竟然還被反擊受了這麼重的傷。要不是反應快,及時用手擋著,脖子可能就被割斷了。
那之後,父親的臉色就很黯淡。他在一處陰暗的攤販買了雙塑膠涼鞋,揮別臉色更其暗沉的中村先生後,沉默無語的回家。快抵家門時,他狠狠的盯了我一句眼:「別跟你媽亂說。」由他統一對外發言的意思。因此返家後,母親問我什麼我都搖搖頭,包括那雙涼鞋,「什麼都沒有」,真的被問到受不了時,只要那樣敷衍。這種事太離奇,要怎麼訴說呢?爸爸自己也什麼都沒說,臉繃得像座被遺棄的大伯公神像。
我知道,他一定在苦苦思索怎麼去救回看來已變成食人生番的兒子,菸抽得凶,更常唉聲嘆氣。我在猜,他是不是考慮動員我媽親自出馬。
那之後又過了好幾個月,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中村先生也音訊全無,會不會是忍不住去偷他口中的極品人肉燒烤被大哥殺了?
然後有一個落雨天,一個膚色黧黑像馬來人的小夥子笑嘻嘻的出現在家門口,半長不短的濃密頭髮,米色麻布上衣,褐色紗龍,黯灰色小皮箱斑斑駁駁。我們一眼就認出,那不就是大哥嗎?父親恰好外出,我和母親及其他兄姊一眼就把認出來了,他的眼神是回家的人眼神,眼裡有滿滿的回憶。母親抱著他流著許多眼淚,「阿福,阿福,轉來就好,轉來就好。阿媽好擔心。」
多年不見,我們都長大不少,樣子也和他離家時不太一樣。母親倒是要他猜一猜這些弟弟妹妹誰是誰——他幾乎都能準確的以乳名叫喚。但我心裡充滿了疑問,也有點擔心父親回來後他們之間會不會有什麼衝突。看看他的腳,趿著常見的灰色布鞋,不經意的撥弄額前的髮時,並沒有看見那非常顯眼的疤。似乎不是同一個人……?而他的老舊皮箱裡,究竟裝著什麼呢?
回家的人總要說故事。在喝著熱騰騰的咖啡烏時,大哥概略的說了他在福爾摩莎這些年的經歷,還說將來要寫本小書仔仔細細的訴說,「因為太匪夷所思了」。他沒提到離開福爾摩莎的事。我忍不住問他,為什麼現在才回來?離開台灣後,大半年過去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個倒楣的毛主席呢?
我真正想問但不知該不該問的,是那天我們在島上見到的那個似乎是他的事。幾番試探,大哥似乎不記得陪同毛主席搭帆船流亡的事。我凝望著他那雙不似會說謊的瞳仁深處。
他說他記得港口熱鬧而有點悲傷的送行。從海上颳來一陣風,恍惚之間,時間像碰到大石頭的水流那樣分岔了。木帆船啟航,他看到一個酷似自己的青年和一個看似重病駝背的白髮老頭朝岸邊不斷揮手。同時,港邊有一艘老舊如擱淺廢船的郵輪即將啟航,有一位打扮得像日本兵的中年男人在他手裡塞了張船票和一口老皮箱,上船的階梯很長而且鏽跡斑斑,風在背後推著他,腳很沉,似乎想留下腳印。然後是一個港口又一個港口荒唐的漫遊,一直到一位老人以枯木碰撞的聲音對他說:「你遲到了。」他才想起回家的事。(下)
●註:見〈遲到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