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鋒一轉,邵突然說:你太太都跟我說了。凌叔華的那個短篇小說〈酒後〉跟那晚我醉倒在你家沙發上的情形真的是90%吻合。他頓時臉熱心跳,結結巴巴地說:她,她都跟你說了什麼?……
沒有人知道他們為什麼分居,甚至沒有太多人知道他已經搬去他表哥家好一陣了。包括他們雙方的父母,以及大部分的友人。或許這並不算什麼正式的分居,這只是一種暫時性的緩衝。
至於緩衝些什麼,他也不甚知之。在這期間,尤其剛離家的那幾日,他不時被那晚的夢魘衝擊著。他想像妻子和邵之間可能發生的各種狀況:
她終究是吻了他,卻因此無法入睡,輾轉難眠。她起身再度走到沙發旁,這時邵突然醒來,他們……
就這樣,他被惡靈纏身似的,心智整個淪陷,受著失眠和焦慮的折磨。面色枯槁,兩圈浣熊眼。
連一向獨來獨往不愛管人閒事的表哥也看不下去了,說:你看起來好像一具殭屍。
不是好像,就是。他沒好氣地回答。
終於,他去找了專家諮詢。只是那種婚姻顧問非常一般,基本上都是在開導解決一些婆媳矛盾經濟親子還有家暴之類的問題。在聽完他和妻子的故事之後,一個笑說這根本就不是個事,言下之意大有怪他「庸人自擾之」。另外那個比較能夠理解,好心的推薦一個專門針對性困擾的諮詢顧問給他。「因為國內這類的諮詢正在起步,還沒正式啟動,所以,就還沒有核發執照就是了。不過,她應該是很專業的,有碩士學位,你可以上她的網站去看看。」
於是他先上網,在「專門治療」的項目上寫著:
性自覺,性向鑑定,性無能,性成癮,性壓抑,性自閉,性變態……
唔,聽起來都滿嚴重的。他琢磨道:好像並不合適自己的case……
這時看到網頁上有視頻,他很自然便按下。
視頻上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瘦弱男子在診室中,他的臉被馬賽克起來。女治療師介紹說患者有憂鬱症,並且是性自閉。
從他們的對話中得知男子恐懼在愛人面前脫衣,也無法有正常的性生活。
這時,女治療師先拉起他的手,要他放鬆,在女治療師柔聲的開導下,男子由緊張不自在逐漸放鬆。在女治療師循序漸進的導引下,男子的臂膀開始慢慢搭上女治療師的肩頭,最後與她擁抱在一起。
接下來的竟然更加聳動,總之這段視頻讓他看得瞠目結舌。只頻頻想說,這種治療肯定是國外流行過來的。對噢,怪不得無法核發執照,到底要如何定義女治療師呢?是醫療服務還是性工作者?這果然有爭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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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診療室中等待。不一會,女治療師來了。在看完他填的病徵表格後,她問: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
我,我對性恐懼。我不敢在人面前脫衣。我……不敢去吻我喜歡的女生。
你怎麼知道自己不敢?你有試過嗎?
他回憶著網頁上的視頻,女諮詢師現在是否就要對他說:
「下一次,我們可以試著脫掉衣服,我會配合你。讓你感受跟一個女性一起裸體的感覺。」
他鼓起勇氣,說:你可以跟我一起脫衣嗎?你可以教我怎麼去親吻女生嗎?我可以吻你嗎?
你是裝的吧?女諮詢師眼光凌厲地望著他,頓時板起臉孔:你到底是不懷好意還是真有困難?
他低下頭去,感到莫名的羞慚。他把自己的情況向她如實托出。他說自己之所以裝成有脫衣以及性恐懼症,是因為看到視頻上她的治療──可以與患者一同裸體。或許唯有這樣,他才能夠和妻子扯平,才能跨過這個坎……。最後他像一個請求寬恕的罪人那樣,只差沒跪下來,說:希望能獲得妳的諒解和原諒……
這時,聽到敲門聲。
女諮詢師這才開門進來。
他頓時從迷思亂想中復甦。
她對他友善地微笑,接著說了一些什麼。在真實面對這個自己一度企圖褻瀆(儘管是在想像中)的女性時,他簡直無地自容,根本還沒來得及細聽她的講述,便像個竊賊似的慌慌張張狼狽地逃出了那間診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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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幾乎已經忘記了季節,直到他走在新生南路看到路旁高大的木棉開出嫣紅的花朵時,這才想起,已經是春末了。陰冷多雨的日子終於過去。
突然他被眼前的一個高大男子叫住。一看之下,竟然是邵。
邵熱情招呼,一時之間他不知要如何反應才好。好一會後,才恢復正常,與之寒暄起來。
實在失禮!那天晚上竟然喝到醉得不省人事……
沒有沒有,難得嘛,人生難得幾回醉。
早就想要過去跟你們道謝,那晚實在太打擾了。對了,我寄去的書你收到了吧?
哦,哦……有,有吧。
那天晚上你不是說在找台灣出版最早的台灣現代詩大全嗎?剛好我在一家專賣絕版書的店看到,一共兩冊,還是商務印書館的原版呢。
喔,居然他酒醉後還能記得,而且竟給他找到絕版書,並買了寄來,這實在是太大的一個人情了。他當下感動得不知要說什麼才好,只能吞吞吐吐地道謝,推說自己這陣太忙還沒來得及拆封云云。
他本來只想應付他兩句便走人的,如今卻因著這套贈書被突破心防,就這樣兩人走著聊著,不覺已到溫州街。
他們不僅同去喝了咖啡,還聊了甚多。從邵口中得知,那日早晨他酒醒後,妻子告知:「丈夫一早去買了早餐,已經去公園運動了」。他倆用過早飯還不見他回來,邵便率先告辭了。
原來,妻子編了這樣一個溫暖的謊言來掩飾他那晚的出走。
話鋒一轉,邵突然說:你太太都跟我說了。凌叔華的那個短篇小說〈酒後〉跟那晚我醉倒在你家沙發上的情形真的是90%吻合。
他頓時臉熱心跳,結結巴巴地說:她,她都跟你說了什麼?
也沒有啦。我就是覺得很榮幸。偶爾扮演一下偶像也挺好的,特別是自己醉得不省人事的時候。而且無巧不巧意外演出經典故事。真的是很榮幸喔。
她有告訴你……
你太太是一個很純真的人,而且很直接坦白。這種直白不只是勇氣,其實是一種自信。是那種已婚女人,且是婚姻幸福女人才有的自信。你一定覺得很驕傲吧?
邵說罷便爽朗的笑起來,露出一口潔白好看的牙齒。
臨走,邵說:找個周末到我們家來喝酒吧。我太太人比較低調啦,不過她一定會很歡迎的。
他跟邵揮手道了別,目送他高大的身影走出溫州街小巷。
他轉過身,忽然有些茫然,不知道這陣自己的失落到底為了哪樁。他看著眼前巷弄的分岔口,有點搞不清回家的方向,再定睛才看明白,自己也感到好笑。對啊,真的是已經好久沒回家了。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