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鼓起勇氣走到那床邊,
手推著布幔摸到硬梆梆好大一隻腳掌,
手爬進帳內被子底下,
掐著腳枝連腳板間的凹槽,
感覺不到明顯的溫度……
川金在這裡照護行刑的腿超過十床,始終話少表情少,談一次天就記得陳淑的同村小護士也不大認得她,都以為她是病患的女兒。有一個戴瞳孔變色放大片的俏護士,在病患劇痛趨緩尚未下床前的空檔,丟給川金一瓶乳液說:乾成那樣!走到門口又說:知道吧?先熱敷一下才擦得上去!
膝頭冰敷,腳板熱敷,老嫗麻木。由北向南一刀直剖,一道傷疤像焦扭的蚯蚓焊在復原的左膝上面,川金用被子將它覆蓋起來。小腿布滿斑點紋路和灰白的皮膚屑,像揉著一條馬路。腳掌僵硬龜裂,被丟在草叢風吹雨打無數年的石膏模差不多是這樣。
這雙腳像植物又像礦物,使勁按摩它稍有軟化的跡象。老婦對突如其來的伺候欲拒還迎,反覆哼個兩聲欲說什麼又靜了會兒;終於表明便意來了。她做了很多心理建設,換人工關節跟生孩子一樣是好事情,手舞足蹈迎接都來不及了,難的不是這個,沒什麼好棘手的。雖然高度戒備床單上鋪妥一層防水墊,上場竟然手忙腳亂,浮盪的乳液果酸強烈的刺激著呼吸道。她結實屏住一口氣,兩手一起用力舉起了母象,然而飆了高音卻卡在那裡下不來,這時有雙手從右邊幫助頂起來,分神氣力便鬆散,她全神貫注取出一隻手來做事,一切一切等完成這事再說。
除了說聲謝謝,未能再表示什麼,兩人各自在病房兩邊接招。川金這床探病聲剛止,那頭來了病人的兒子和三個發育中的孫兒女,電視劇聳動外斷續有交談,偶有笑聲。爸爸一聲令下頭轉過去,三個孩子面壁不動。祖母正在為躺在床上的祖父換尿布;那些細微的動作聲就是,揚起的臭氣就是。
川金瑟縮在被子底,它膚色毛呢觸感的內裡用一件好幾萬塊的負離子截切車製成,陳淑說男孩子大了,單人被嫌小,但負靜電還很強,她有一台機器能測得出來,川金入院一定帶著它當金鐘罩。其餘身上穿的床上鋪的全是舊衣物,有阿母留下的房東和工廠同事給的,一嶺一嶺的舊時光,穿過即丟棄在病院。
較慢躺下去那人躺下去之前熄燈。陰暗中川金一直聞見釋迦。腳步聲停止在簾外無動靜像一波直立的浪令人害怕,咕嚕發問:那個……川金坐起身,床尾一尊白袍,兩只鏡框發亮,簡醫生來跟她們說一聲,明天星期五他要去離島做巡迴醫療,星期一才回來。十一點多了。
意思是明天出不了院,川金愣在那裡。用兔子的腳還是跑出烏龜的時間,比起上一隻腳,這隻腳進展順利,卻得晚兩日出院。
鄰床病人呼叫妻子,間歇喂了幾聲,改喚「查某」。這裡唯獨他不是查某。躺下不久的妻子毫無反應。川金怕再聽到更不堪的辱罵,起身到窗廊邊踱步,眼睛不時望向病房門口,護士啣著一車醫療用品進去,不久又走出來。
下午川金在茶水間倒水,水流一停,誰在問誰,你都只喝白開水嗎?她愣愣的想混過去,說話的女人又問:昨晚我是不是睡得很死?
同病房的看護妻面對面找她講話令她害怕。陳淑找人講話為推銷負離子產品,她找人聽她講故事。她今天精神較好,昨晚她吃了安眠藥強迫自己睡覺,不這樣她會一直醒著,像走廊那些虛冷的日光燈,沒有人按開關就不會熄掉。我不知道要怎麼睡覺,她說。去年兒子潛水出事也是在這間醫院走的,她說「也是」,故事裡沒有其他人走了,指的是床上的男人吧。他的病不斷復發,早已是尾聲了,走是遲早的事。去年冬天她開始看身心科,必須得看,藥是醫生開的,必須得吃。她一直欲找人問,她服藥之後有沒有發生什麼事,她怕發生事。她一愛睏就像填進海底一樣,她知道。又說這次住進來都不知第幾天了,不數了!離家前她在屋子後面種了一些東西,胡亂種,想來想去也不記得種啥……這藥就像殺草劑一樣,你不要的也殺,要的也殺……這次沒有吩咐人去幫忙澆水,他們會說我多事,我有在注意,兩三日就落一點雨,都是落在日欲暗時……
川金臉扭向廊邊的玻璃窗,窗外和廊內一片枯白,再轉過來面對她不知道在歡喜什麼的臉,川金說,那你要不要回家看看?
她反反覆覆做不了決定,突然眼淚掉下來,從口袋掏出鎖匙掐在掌中不讓它發出聲音,說鎖匙我隨時帶在身上。
川金啜完那杯冒煙的熱水開始等婦人歸院。她知道自己太急性子了。她倒滾沸的水回來,待降溫再喝,而不直接取溫水,她不信任溫水,給病患的水也得熱水放溫再喝,水蒸氣在杯蓋上結滿水珠。一杯慢口喝完要十五分鐘。她越聚精會神接水,越感覺背後有人,那婦人在問,你都喝白開水嗎?
她不知不覺加快倒水的速度,放緩喝水和憋尿的時間。病床上男人喚女人的呼求細長而微弱好像橡皮筋快斷了,卻不是斷在緊繃狀態。安靜下來的間隔也越拖越長。妻子仍舊沒有名字,糊裡糊塗的一個呢喃,沒有咬字。
護士來理會他,他未求助護士。川金照看的肥老嫗叫她,你好心去幫他看看,人跑去哪,可憐,是不是該換尿布。
川金只是頻頻探察窗外。她待過窗邊的床位,陪病躺椅崁入窗框下一道拳頭深的凹槽,她像隻蝙蝠斂掛在那裡。密閉的窗外有一片大大的平台,清晨仰臥起坐她扭頭張望,玻璃好像進了露水,不同的室內外溫差泛起不同程度的茫霧,平台上直立一白色桿子,旗桿或者是傘插,總感覺外面站著一個人。
她手指勾著空杯不知第幾回路過廊邊,烏賊的墨汁在玻璃窗外那大杯水暈開,如果有人在裡面大步奔走會暈染得更快。
她燙傷了左手食指連接虎口,拿只冰袋敷著,餵病患吃飯時它像一塊磁鐵吸在手背上。冰袋軟化時他們確定尋不著鄰床的看護妻,聯絡電話無人接聽。川金床上體胖心寬的老嫗反覆說著她的想法,她一定是返去洗一個身軀,換一襲衫,你總要讓她返去一趟,厝內看看咧,我腳若能走,我也走返去……護士走到跟前,瞧川金那副事不干己的模樣,搖頭出去了。
門外有人堵著那護士,說某某人說,某某護士認識這床病人,他們同村,趕緊打電話給她。
她越獄潛逃,他們快馬加鞭追查她的行蹤。她丟棄的病人按理還躺在床上,但整個是平的靜的。川金坐立不安,尿布濕了一般。她鼓起勇氣走到那床邊,手推著布幔摸到硬梆梆好大一隻腳掌,手爬進帳內被子底下,掐著腳枝連腳板間的凹槽,感覺不到明顯的溫度。
她到樓下去,夜間門診人來人往稍微使她放鬆,像一尾魚在他們中間游來游去,正面張望了幾張婦人的臉,憂心忡忡又騰到她身上了。幾桿報夾像花舊的布巾晾在報架上,她從沒有閱報的習慣和時間,碰到冰涼的桿子又縮了手。這是醫院裡最大的一片空地,從這裡朝裡面望,像一個大廳堂,二樓左右兩側的樓梯匯集成一座大階梯下來,西洋電影的舞會公主總是從那上面走下來。
牆壁上有醫生簡介,她找到簡醫生的相片,相由心生,正派謙虛。另一處張貼著病患和家屬寫給醫生的感謝函和卡片,她找到寫給簡醫生的,大概都是「無微不至」那種話,但簡醫生多了使病人「箭步如飛」的讚美。
她頭一次在駐院期間給陳淑打電話,她並沒有說什麼,但還是讓陳淑技巧豐富的問出一些端倪。陳淑並且擅長結語:也就是說,你總是幫助別人脫身,自己卻困在那裡,心情很鬱卒,好像欠他們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