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下午兩人坐上計程車裝作從機場回來。從電視上知道,當天下午一架從她家那頭起飛的客機降落前不明原因墜毀在島上,有個小姐落地當下尚清醒,說下降瞬間她不知道是叫不出來只在心底吶喊,還是真的叫出來了,一直叫著「飛」,整個人就鼓著一個飛字,說地面比她想像的柔軟,整個星球黯淡無光一片死寂,她猛敲窗戶,造成手指關節碎裂,但如何逃離機艙卻模糊不清,摔了又摔,用爬的,臉好像珊瑚颳過一片黑紫,終於看到光,淚流滿面用頭去叩人家的窗。逃生的夢一再纏繞重現,她神經衰弱,服了不少媽咪寄來的安神中藥。電視新聞從早到晚轉播,豔陽無情,惡臭衝天,慘綠的士兵封著囗罩行屍走肉。她不敢出門,深怕她就在那夢境裡村子口。對著電視機吃飯的公公瞥見她一次就問一次,叨位來這個小姐啊?汝啥人啊?腔口重到不知所云也好,稍微聽懂一點就完了,他說一粒雞卵自天頂掉落沒壞!他好像把她當作那個小姐了!失智倒無傷,經她旁敲側擊,好像並沒有,難道報復她多年來的疏離,連他兒子對這個家也是蜻蜓點水。
留意一陣子她察覺這老人不來陰的,不像她婆婆,要不是婆婆已往生她根本不會走上這條路,靈魂附身的想法更教人害怕。婆婆最後一次刁難她是奔喪那天,氣溫又破百年紀錄,要她爬著進家門,砂粒一顆顆嵌在膝蓋上用手才剝得下來,膝蓋從此一塊暗土。她媽咪早料到他們那邊會有這種陋習,倘事先告訴她,她準逃之夭夭,媽咪只交代看人跪就跟著跪,看人拜就跟著拜。
她在跟誰說這些,聽者是女兒較不堪還是友人,他實在不知道。比起她媽,她實在是個糟糕的女人,糟糕的女人結婚會更糟糕。他記得那天她爬在前頭,她所謂的狗爬式,大腿打直,一隻潔白高貴的秋田犬,對比他是條臘腸狗。她一賭氣起來反決心將事情做得漂亮,從這點看,她跑到這邊來開民宿也就不奇怪了,越賭越大。
連他的鄉族也攤開來撻伐傷害到他的自尊,他矢志切割她的話筒。出於慣性的憎惡,偶爾他空出耳朵,聽她怎麼落井下石。出乎意料這個女人提到「阿燦燦嫂」,提到「第二故鄉」。
她看見一個女人邊走邊吹口香糖泡泡,泡泡膨脹圓鼓起來便放緩腳步,吹出不是普通人吹得出來好大一個白氣球蒙臉爆開,自個兒樂得哈哈笑。那人誰啊?難得她打探村裡人,他含糊回答,好像說是誰的太太。又一回在樓上看見那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仍舊是那件外套,二姊搶了她的描述,茄子色外套,上面有黃色一撇一撇像閃電。二姊說她跟阿燦回來閒晃了好多年,一下子假離婚,一下子申請低收入戶,以前屁股後面跟著三個很漂亮的小孩,有兩個還龍鳳胎,現在應該大了,沒看到了,兩公婆好解決,哪知家裡待不下去,借住別人家,那人有錢,市區兩三棟樓,有時回來種點菜,有菜蟲的菜自己吃比較安心,想說有人早晚幫忙點個香也好,結果這兩個不成樣的偷吃人家冰箱裡的柿餅跟蔘片,被人家趕走了,哪知跑去哪,等社區有活動廟熱鬧你看著,又笑嘻嘻回來吃免錢的……那個女的才好笑,說人家我大都市人,想法跟你們不一樣,大家都學她這句話來笑。
桑葚節傍晚,趕集的人散了,夫妻倆蹭過來看國賓賣魚,阿燦滿口魚經,從小網魚抓魚釣魚樣樣行,刀進肚出,吱一聲完好一顆肚囊掏得乾乾淨淨,國賓落得清閒在一旁陪笑,時而伸手將小魚抓到腳邊堆集,準備給阿燦帶回去。阿燦的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兩手在膝蓋上交叉,臉疊上去,整個人壓做一個飯糰似的。她在樓上看見,從屋子走出來不覺躡起腳步,貪婪地看著她,連頸背都曬成黑糖色,一頭炙熱的長髮草裙般蓋住小腿,十個乾旱的腳趾頭挨罰的排成一列,忽然伸手去摳指片上殘餘的紫色指甲油,臉一側露出一隻眼往上瞧,撥開散髮,讓對方看見她打招呼,有氣無力的笑。國賓本欲跟他嫂嫂做個介紹,支吾兩聲罷了。阿燦笑著說回來玩啊!買魚的阿伯糾正他,嗯,什麼回來玩,人家蓋這間民宿這麼大間你沒看到喔。
她問她要不要進去喝茶。大家反應不過來,她額頭在手背上磨擦,狀似搖頭。阿燦和國賓也怪安靜的。買魚的阿伯訕笑說,哇今天賺到了,人家要請你喝茶還不趕緊起來,單單你有咧。
國賓給嫂嫂一個眼神,她未接收到。他們不曾有這類互動。二姊警告過國賓,跟誰保持距離,阿燦是其中之一;國餘自然不用提醒,出了村子還考第一名的孩子,上國立大學在村裡少之又少,哪會跟這種人來往;他老婆更不用說了。
阿燦的女人坐在和室門口,雙腳伸直,腳板抵著門框,好像卡在那裡。阿燦殺完魚清洗完場地,來找人時,她仍然維持這個坐姿,阿燦不顧女主人制止,連聲叫她腳放下,伸手將她的腳往外打,她嚷嚷,這個門剛剛好跟我的腳一樣長!前頭還嬉皮笑臉,忽然哭喪起來,我坐這樣比較舒服啦!人家說我背越來越駝了,坐這樣挺直起來,肩膀比較不痛。阿燦罵她,你乾脆坐這樣睡好了!
國餘回來一眼看見那雙掌門的腳,魚腥味使然,若漁夫的腳,泛一層鹽霜。女主人用桑葚節買的百香果入茶,兩種氣味,和突兀出現在屋內的兩人,令他有些換不過氣來。
女主人禮遇這女人,將茶杯放在和室,她的大腿邊。阿燦忙將茶杯端到女人嘴邊,用掌根抹了抹木板。女主人跟男主人說,他們說百香果很會生,一棵就能長一百多個,有地方就能種,那麼會生,為什麼每次農藥超標都有百香果的分?
光瞧那副德性,國餘不問阿燦現在做什麼,問現在住哪。他說了兩字,國餘不想在妻子面前說不知道,喔喔地搗著下巴,繼續下一個應酬話題,燦嫂突然插嘴:「就那台飛機那個,那裡……」國餘夫妻嚇了一跳,三個人相看心照不宣,喔,她在補充說明他們現在住在哪邊。
阿燦看著國餘哼哼爛笑,說:「厲害吧!」不知指這事或這女人,國餘點頭說:「滿厲害的!」阿燦聽女主人在關心他老婆的肩膀痛,遂過去抓抓她的肩胛骨,說她是前幾年衣服太厚重肩頭硬撐歪掉了,沒事誰教她穿一件男人的大皮衣,那種高大性格的外國男人穿的皮衣,重得像扛一隻鱷魚。阿燦一直說又沒那麼冷!燦嫂不停反駁,風那麼大!阿燦繼續取笑,穿防彈衣喔!以為穿得若一顆鉛錘風就吹不動喔!女主人在一旁問了兩次,怎麼會有那件皮衣?阿燦叫她自己講,她揮開他停留在她肩膀上的手,真的生氣了。
臨走時女主人再三叮嚀阿燦得帶燦嫂去針灸,他說她沒病,就心底有鬼,去廟裡拜一拜就好。實在聽不下去,女主人撫了撫燦嫂的長髮,說那些個風景區她全無興趣,倒想去他們住的地方看看。國餘注意到燦嫂的表情,想必和他一樣覺得這個女人好假仙,阿燦又想發議論,他拍拍他肘子。
旅客明天要來了,不用再四目相望彼此討厭,卻又想把握陌生人入住前無需扮演賢伉儷的自在時光。這天傍晚氣氛是那麼融洽,聊起天來像是民宿主人遇見同溫層的房客,他鄉的故知。他們分別誇獎阿燦夫妻的長相真是老天爺賞臉,落魄好比長了一層青苔,無傷原本的面目,還好像起保護作用呢。享受品頭論足的樂趣,原則上女性同類歸女主人評論,男性動物才歸男主人,盡情發揮,不怕踩到地雷。
燦嫂頭髮蓬,眉毛睫毛像小孩又牢又密,描述到唇上一排微微的汗毛也能增豔,他衝口而出,胡扯!她說她那嫁作外交官夫人的三阿姨說,愈多鬍鬚的女人愈美!那天他們走後他看見妻子撫了一下和室木板,捏起一根落髮來研究。她羨慕人家毛髮濃密,自己長期為髮塌掉髮所苦,吹著岸風藏不住髮際高禿頭皮乍現,自嘲快變成一棵仙人掌了。郵差最常幫她送來的就是護髮用品。
國餘說阿燦的父母是一對生得好看又長得相像的夫妻,養一堆孩子,全複製了父母的樣貌,高□,圓身,圓額頭,皮膚像梅粉似的,眼珠又黑又亮,一見人就眉開眼笑,以前長幼有序還能分辨,長大後常使人混淆,兄弟們從事的又淨是低端勞動的工作,油漆工,搬運工,水泥工,船工,連父母都曾搞混傳錯話。唯獨這個阿燦曾離鄉背井做過腳踏車工廠作業員,所以娶到一個都市女人,有一年工廠員工旅遊上山賞雪,他邀小學同學同去,有人看過相片,他披了一件棉被上山,一路在遊覽車上唱〈情書團〉。他弟弟阿輝,名字也有火,不知道哪一個哥哥結婚的時候,坐在迎娶的轎車隊伍中負責放鞭炮,一枚鞭炮來不及丟出窗外在車內爆炸,人給炸傷住院,一隻耳朵全聾。他們有一個哥哥死於猛爆性肝炎。兄弟們都娶在地人,都離婚,當然不包括阿燦,再婚都娶外配,孩子不再那麼像他家的孩子了。連父母晚年也鬧分居。
向來都是她在述說結識了哪些新朋友,他跟她講這些事,既心喜又心虛,他在同學會時聽兩個同學爭辯才知道的,他們皆有兄弟與阿燦的兄弟同學,然而阿燦並沒有兄弟姊妹與他們同學,據說那年的孩子夭折了。他們釐清這些事,據說,曾發生同學會時,大家搞不清楚是他家兄弟來錯了認錯了還是聯絡錯了。
阿燦夫妻到屋內小坐的事傳到他二姊耳中,她特地來敘述一番這兩人的惡行惡狀,弟媳一副不當一回事,她現在愈發的反對在地的主流的想法。
二姊加碼端出阿燦對妻小動粗,逼老婆墮胎,這新女性鐵定受不了,連上巡迴醫療車看病也不許,說她跟醫生有怎樣。她初初來這裡時大家笑她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現在埋進屎裡去了!
「那她怎不走?」
「就是說啊!比外籍新娘還沒出息……」
「怨偶也有怨偶的愛啊。」
國餘聽妻子說這話忍不住笑出來。二姊瞪他,再補一件兩人最可恥的事,發怨偶財,跑到大路邊掛一張看板,離婚證人,兩人三千,人家照上面的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人就是阿燦。
她踱到和室門口,用燦嫂的坐姿坐下來,淡淡的說,要是怕這種人,就不會回來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