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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1/16 第7648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直接訂閱

人文薈萃 宇文正/看星星的人
詹澈/洗衣婦
李進文/徒勞頌
陳幸蕙/女人與鞋

  人文薈萃

宇文正/看星星的人
宇文正/聯合報
2022年12月8日火星衝,明月如鏡。月亮右上方的小點點,即是明亮的火星。攝於南投翠峰卡爾小□。(圖/宇文正提供)

12月8日,火星衝。一周前,Paul告訴我想去拍火星。他已查考過了,當日台北陰雨,南投晴。南投有個卡爾小鎮,天文愛好者常聚集觀星。那是個露營區,Paul問我可否請假陪他去?「露營?」他也做了功課,「可以住露營車。」Paul是我先生,為了避免他將來退休後形成大型家具,我得現在就積極支持他的健康興趣。

卡爾小鎮位在翠峰農場,海拔2309公尺,是適合觀星的天文教育園區。不過當天是星期四,上班日,雖然是未來十年內可見到最大的火星,卻未見人潮。露營車只見到兩三車燈光。那其實不是我想像的露營車,而是以遊覽車外殼改造,裡面浴室、暖氣一應俱全,只是長得像車的旅館,台北女子我,很滿意。

園區附近有一排商店,販售當地農產、茶葉,僅有一家小吃店。我們先去問問,開到幾點?老闆回答:「天黑就關門。」敢情這老闆也是天文學派的,「那今天……」他望了一下天色:「差不多五點半天黑。」我們早早就來吃晚餐,不然就只能吃泡麵了。我又問:「那明天早上幾點開店?」這老闆從不直接回答數字:「妳還沒起床,我就開店了。」

原只知道當夜火星、地球、太陽將排成一線,謂之「火星衝」,這一天火星和地球之間距離最近,而且被太陽照亮的一面完全面向地球,因此格外明亮;巧的是,這一天恰逢農曆十五,是個大滿月。天黑不久火星便升起了,離明月不遠,肉眼就看得分明,真是美。但Paul不急著看火星,他選好位置,架起望遠鏡,對準土星,「土星會先下去,晚一點就看不到了。」我以為看星星是很悠閒的事,沒想到還要搶時效。

Paul在寂靜廣場上獨自調整望遠鏡,如果周末來,大概會有很多天文同好,以及無數的大望遠鏡在這裡聚集吧。說起這愛好,其實是我先開頭的。

我就像天下的癡心父母,當兩三歲的幼兒坐在娃娃車上指著他視線所及的小花小草問我「這個?」「那個?」,我便以為他將來要做植物學家了。小兒再大一點,指著滿空星星東問西問,我已經算是家裡最會認星座的「權威」,回答完木星、北極星、獵戶、大熊、小熊、天后座之類,然後就不會了,卻又滿心認定,這小傢伙未來將成為一位天文學家。不只是想想而已,我還鼓動老公真去買了天文望遠鏡來陪孩子觀星。

最容易觀測的是月亮。我一度對於月球的地形瞭若指掌。北半邊平坦的雨海,向左(註:天文望遠鏡中所看到的影像其實是左右顛倒的)是澄海,左下是寧靜海。雨海之下,有個明顯的隕石撞擊坑洞,是哥白尼坑。哥白尼坑右邊那片窪地是風暴洋。哥白尼坑下頭有雲海、濕海,再往左,是「酒海」……我對孩子說,有個作家胡蘭成,他的名句「採四天下花於海釀酒不成」,原來成於月球。接近南極,有個明顯的放射線狀坑洞,是第谷坑,它的放射線條讓月球的表面看起來像一顆大哈蜜瓜。月球的自轉與繞地球公轉周期一致,因而永遠以同一面向著地球。

我們年年出遊,旅行中更要看異國的天空。十年前(2012)美國中西部之旅,竟與舉世震驚的奧羅拉(Aurora)劇院槍擊案擦身而過。我心心念念的是,深夜抵達丹佛的第一晚,正趕上金星、木星、畢宿五「三星拱月」天文美景。我們沒把天文望遠鏡搬出國,幸而旅館附近光害不大,而那三顆星星實在太亮了,肉眼就能看到,畢宿五(金牛座主星)弱一點,也只要普通望遠鏡或是好一點的相機鏡頭就能清晰觀察。三個人經過十幾個鐘頭的長途飛行毫無倦意,深夜站在旅館外頭草坪上靜靜遙望三星圍拱一彎眉月,這樣的異國之夜,會是多年後美麗的記憶點吧。那年孩子快滿十六歲,剛剛考上建中,未來雖仍未可知,但已明確「宣達」,他才沒興趣當什麼植物學家、天文學家。

天文望遠鏡,在之後的十年幾乎隱退,偶爾拿出來,竟然是看太陽。2020年6月21日的日環食,Paul買來減光片,前一夜自己手工製作濾光鏡,罩在望遠鏡的鏡頭上。我們一家開車奔赴網路上說最宜觀看的嘉義蘭潭水庫,那裡早早就有一群夸父占了好位子。那架望遠鏡沒辦法接相機,我的手機是三人中功能最好的,便全程用我的手機對準望遠鏡的鏡頭拍攝。那個下午,我簡直像個天文轉播員,從15:20上傳臉書第一張照片開始,記錄太陽一點一點的虧蝕,直到16:13,拍到完整、美麗的環戒,之後,又一點一點的,從微笑,變成碗,變成缽,變回一個圓。人潮慢慢散了,17:26太陽回來了。臉友們說:「你們家拍的是網路上所看到最精采的。」因為是出動天文望遠鏡啊。

可能是這一次經驗太美妙吧,Paul的天文魂整個被喚醒了。砸重金買新望遠鏡、更高倍數的鏡頭、轉接相機,手機下載星圖App,沒事就爬上我們家大樓的頂樓練習看星圖、調校星位。還加入天文同好的line群組,一有天文消息,群組裡議論紛紛,Paul的心就蠢蠢欲動。電機系畢業,一輩子從事電腦研發,不知風花雪月的Paul,現在每天抬頭瞭望天空,研判天象、氣象,變成了一個看星星的人。

有時晚飯後散步,我們指認天上的星星,我已失去權威地位,現在整片天空都歸他管了。只有雲吧,有時襯托,有時掩蔽星月,有時慨然散盡的雲,還是屬於我的吧。


詹澈/洗衣婦
詹澈/聯合報
記憶是一條觸摸不到,卻震顫的

最長最遠如閃電白裡繡金的線

它從書桌窗口,從午夢裡切開我

塵封五十年的一封信,沒有收信人

學生時代的我,為一個不識字的洗衣婦寫信

寫給那已死於八二三砲戰的兒子

說阿母很好,要吃飽穿暖……淚眼模糊信紙

記憶在陽台洗衣機轟轟的聲音中消失

歷史,像她用農民粗糙的雙手,上下

左右搓揉搗搥,已褪色的衣服

像改朝換代一樣翻轉的清洗

已經改朝換代的衣服

不識字的祖母用冬天龜裂的手掌(像台灣地圖)

洗著祖父不想換掉的清朝的棉襖

洗著父親日據下小學生的制服

不識字的母親用冬天龜裂的手掌(像濁水溪河床)

洗著大哥民國後常備役的軍衣

洗著我初戀穿的白色香港衫

──歷史常清洗掉應該記得的歷史

像洗機洗糊了衣服口袋裡的一封信

記憶會在歷史的雨水裡生鏽,腐蝕

必須捉住那閃電一樣白裡鏽金的線

像用手用力洗衣一樣的用手寫詩,用文字

上下左右,搓揉搗搥,像寫一紙投名狀

閃電一樣鐫刻在星空,與岩壁


李進文/徒勞頌
李進文/聯合報
正在前往無聊,途經九大行星、空門、蓮花座、諸微塵,倏忽百千億徒勞。徒勞地跟釋迦、彌勒、藥師一起度長假。徒勞地賴給富翁一片浮雲。徒勞地替聖人投放網路廣告。徒勞地安排真理上家教班。徒勞地處理天堂委託的投訴電話。今天徒勞地做了這些,並且跟著老狗在基隆河濱步上彩虹橋,來來回回地徒勞。

陳幸蕙/女人與鞋
陳幸蕙/聯合報
偶然在街上,見某女鞋專賣店打出的一句動人廣告詞:

Art for your feet!(妳的足下藝術!)

深受吸引,走入店內後,我發現牆上另有兩句令人心動的廣告詞:

追求性感的足下風情!

展現女人時尚魅力!

當我更進一步環顧周遭時,發現店內陳列的商品,幾乎都是尖頭細高跟鞋。

意外之餘,不覺莞爾。

遂想起曾看過的某綜藝新聞報導:

一位模特兒為爭取走國際精品大秀,硬把自己40號腳塞進37號高跟鞋中。「塞到最後,鞋內滲出了血跡!」

也想起,曾聽朋友說她一位同事,因愛穿細高跟鞋,以致腳常抽筋且拇趾外翻,某日,更因不慎失去重心摔倒,造成足踝粉碎性骨折和輕微腦震盪。

更想起,不久前親眼看見,一位足蹬高腳酒杯般細跟鞋的女子,步姿扭曲、狀甚艱苦走在人行道上,最後招手攔下計程車離去的情景。……

如此,若說尖頭酒杯細高跟鞋是時尚,是前衛性感的必殺祕技,那麼,這宛如酷刑的時尚祕技,也未免太危險,太折磨、虐待女性肉體了!

女性的足下美與風情,該如何界定?

是設計家冠上art一詞,就說了算嗎?

而什麼時候,我們偉大的設計家們,才能從「舒適」的觀點出發,解放女性雙足,創造體貼她們、讓她們真正無負擔的產品呢?

我想起美國心臟病學權威懷特(Paul Dudley White)曾如此定義:「腳,是人類第二個心臟。」

這曾是艾森豪總統心臟主治醫師的專家所以如此說,是因就一般人而言,腳部血液回流至心臟,須向上逆行一公尺甚至更多,腳所負荷的壓力,絕不亞於打出血液的心臟!更何況腳還位於身體末端,須抵抗地心引力、承受身體重量,若腳的功能衰弱,血液無法順利回流心臟,必將造成血栓。

因此若從健康生理學角度看,究竟,什麼樣的女鞋,才是真正的art for your feet呢?

是壓迫腳趾、影響血液循環的酒杯尖頭細高跟嗎?

我懷疑。

然後,就在滿室「性感」女鞋環繞的專賣店內,當我復想起所謂的三寸金蓮──哎,那在男性思維與審美觀強制主導下,令女性曾飽受折磨的滄桑史時,更不免為之欷歔不已了。

記得十九世紀,清末革命家秋瑾在〈滿江紅〉中曾說:

「算弓鞋三寸太無為,宜改革!」

其實,「宜改革」的觀點立場,放在二十一世紀以崇尚尖頭細高跟為美的女鞋界,是否也甚合宜?

而我記得,秋瑾另一首膾炙人口的〈滿江紅〉更曾如此寫道:

小住京華,早又是,中秋佳節。為籬下,黃花開遍,秋容如拭。

四面歌殘終破楚,八年風味徒思浙。若將儂,強派作蛾眉,殊未屑!

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算平生肝膽,因人常熱。

俗子胸襟誰識我?英雄末路當磨折。莽紅塵,何處覓知音?青衫濕!

正因為不屑成為男性審美觀點下的「蛾眉」!

正因為心比男兒烈!

所以,這位在思想、胸襟、格局、器度各方面都超越了她所處時代的鑑湖女俠,所想改革的,不只是不合理的女人三寸弓鞋,更是不合理、不合宜的社會政治體制啊。

只可惜,身處「何處覓知音」、「俗子胸襟誰識我」的碌碌年代,這突破了「無為」的三寸弓鞋的女權運動先驅,最終竟以三十二歲青春年華,為理想壯烈犧牲。

──改變衣履選擇、改變身體意識與態度,是與改變人生與世界,有著某種程度關聯的!

這是這位嚮往自由開放的女性先知,以作品和她實際人生作為與行動,啟發我的聯想。

懷無盡感慨,走出女鞋專賣店時,我慶幸自己,是一名掌握身體自主性的跑者。

因為在享受過友善雙足、符合人體工學的跑鞋與平底鞋後,我不曾再迷戀或穿過任何高跟女鞋。

跑者生涯,真正解放了像我這樣一名女性的雙足。

並且,因為愛、感謝、全心照顧那任我奔縱、勞苦功高的雙腳,在「女人與鞋」這課題上,我不曾再被時尚左右、誘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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