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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3/21 第7702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直接訂閱

人文薈萃 伊森/灌籃與高手(上)
黃克全/沉默之聲
陳牧宏/灰蛾頌
沈珮君/日日是好日——黃春明被退學四次的九彎十八拐(下)

  人文薈萃

伊森/灌籃與高手(上)
伊森/聯合報
灌籃與高手(上)。(圖/可樂王)

疫情就像一個很長的冬天,事隔三年我終於踏入戲院看電影,看一場二十六年前就知道結局和比數的籃球賽。屬於夏天的那場比賽打了五六十個禮拜才打完,上場的主角念了六年高中卻還是一年級,漫漫的賽程與青春重疊,身邊整個世代的人都看過這場比賽;你若沒站在現場加油過,就很難融入日常的對話。

某個暑假的午後,最初是我在租書店的陰暗小角落,發現這個刊載在盜版少年週刊內的故事。(我要強調是《少年週刊》,不是《少年快報》喔!)隔天到學校跟同學說,看到一個主角是高大的紅髮小太保,被喜歡的女生挖角到籃球隊,與三年級隊長單挑的搞笑故事。大家都搖頭說沒看過,那時候大家還只看《少年快報》,很少人守備範圍延伸到《少年週刊》。

少年快報少年週刊,所有冠上少年的,都是盜版。長大才知道,台灣剛解嚴到著作權法落實的幾年真空期,出版物百花齊放,日本漫畫再也不用送國立編譯館審查,於是橫空出世了一本16開稱為《少年快報》的奇物,為少年們送上每個禮拜日本正在連載的漫畫。快報一本只賣三十元,兵貴神速,重點在快,同一回的《七龍珠》,甚至會有兩三個出版社在同個禮拜搶著出,早出半天就早賣半天。又為了搶快,這些快報出刊日不定,當時念的國中在台北西門町附近,是流行的尖端,又近重慶南路書店街,衡陽路、中華路、昆明街一路走過來,轉角到處都有書報攤。這種書報攤一定有快報,甚至還拿過印刷廠剛送到的貨,放在手上猶有餘溫,真是熱騰騰燒燙燙。搶快的結果,紙張與翻譯品質均差,不少角色到了下回就「被改名」;然而漫畫看圖說故事,少年們其實也不是那麼在意,看了就丟,也少有人珍惜收藏。由於太熱門太有賺頭,各種16開小本週刊搶著出,全盛期每個禮拜出到十幾種,當時的主流《少年快報》中揭載的有:《七龍珠》、《七小福》、《七笑拳》、《城市獵人》、《十項王子》、《聖鬥士星矢》、《魁!男塾》等,那個被翻成《灌籃高手》的故事,還選不進少年快報。

《灌籃高手》排不上我心中的漫畫前十名,可能連運動類前五名都進不去,但我自以為先發現的這個故事,馬上得到所有少年的喜愛。作者井上雄彥的畫風與設定太真實,男主角櫻木花道的身高是188公分,流川楓是187公分,三年級的赤木剛憲是197公分,少年們還在長,很在意自己的身高,每次健康檢查有幾個超過一百八的,大家馬上會知道。地小人稠的島上,大部分學校沒什麼場地給人運動,有小操場的已經算稱頭,四百公尺的標準操場是夢想,而號稱國球的棒球,少年們永遠只能用嘴巴打。校舍間的空地,總是同時畫上籃球場與羽球場的標線,能在體育課摸一下球,就是聯考制度下台灣中學生至高的幸福;下課十分鐘衝著鬥一場牛,成為一種解悶的社交活動。幾十年後沒什麼人記得國文第八課是什麼,也背不出化學元素表;但你在路上隨便拉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大叔,問他星矢穿什麼座的黃金聖衣,飛里沙(有時候翻成弗利札)的戰鬥力有多少,他想都不想就說得出口。在那個時空間背景下,突然出現一部認真搞笑的籃球漫畫,你說它能夠不紅嗎?連井上雄彥本人都沒想到吧。當初他在集英社說要連載籃球漫畫,沒有人看好,籃球即使到現在都還不是日本的主流運動,體育報中的篇幅比甲子園跟職棒的花邊還少,更不用說全世界的少年都在踢足球。他一定不知道才隔一個海的島上,所有的國高中小男生以籃球為社交活動,這部作品害多少班隊把球衣做成湘北的紅色,大家搶著穿十號十一號,每班的中鋒綽號都叫赤木,單眼皮嘴唇厚的都叫福田。

當年盜版快報之所以印成小本16 開,可能出於書商的貼心,便於學子上課偷偷攜帶與翻看,誰先帶到班上,他就是那天的老大,大家央求他借看。威權與壓抑的大考當前,翻漫畫被抓到的國中生等於兩個巴掌;高中生則沒收到訓導處,收集與涉獵漫畫最完整的是主任教官本人。過了兩年左右,版權問題開始被重視,盜版《少年快報》曇花一現,銷聲匿跡,《七龍珠》收錄到東立的《寶島少年》,《灌籃高手》被編到大然的《TOP》,這些版權週刊定價六七十塊,於是每個禮拜集資派人翻牆採買,成為班上新的行事。高中英文當然比國中難,但依然沒人知道灌籃高手的原文《Slam Dunk》是什麼意思,那是沒有網路的時代,查字典Slam是摔門,Dunk是浸潤,例句是把麵包浸泡到湯裡,光看英文,你大叫這是什麼鬼標題?現在查google 線上字典,Slam是猛擊,Dunk是扣籃,Slam Dunk直接幫你翻成灌籃高手。後來我們知道同樣使用繁體字的香港翻成《男兒當入樽》,哈哈大笑這什麼黃飛鴻式的男兒當自強。

《灌籃高手》從1990連載到1996年結束,麥可喬丹(Michael Jordan)與史考提皮朋(Scottie Pippen)所帶領的芝加哥公牛隊在91、92、93年完成NBA三連霸,《灌籃高手》的時期與第一次公牛王朝完全重疊。普遍被認為是櫻木花道原型的丹尼斯羅德曼(Dennis Rodman)當時還未加入公牛,公牛的客場隊服也是紅色,王朝三年間總冠軍賽對抗的分別是洛杉磯湖人,波特蘭拓荒者,鳳凰城太陽;三隊的主將分別是魔術強森(Magic Johnson)、滑翔人崔斯勒(Clyde Drexler)、臭嘴巴克利(Charles Barkley),這些傳奇巨星都是1992年巴賽隆納奧運第一代夢幻隊的成員。台灣除了漫畫解嚴外,電視媒體也開始能轉播NBA,那個幾乎人人會灌籃的聯盟,大開了少年們的眼界。同時代的背景還有1990年第一個賽季的中華職棒元年,1992年台灣奪得巴塞隆納奧運棒球銀牌(少年們當然還不知道,之後會被假球案搞到傷心欲絕),社會熱潮滾燙,週刊《TOP》的台柱就是《灌籃高手》與國產的棒球漫畫《Young Guns》。

這些事情沒有一件刻意去記,卻一件也忘不掉。少年爭搶Nike的Air Jordan籃球鞋,有一半理由不是為了Jordan,而是流川穿了五代櫻木穿了六代,在只允許黑白布鞋,還頂著髮禁的年代,白色的五與紅黑色的六,剛好在校規的模糊邊緣。但不管穿了Air Jordan幾代,畢竟大部分人都長不到180,大家還是灌不了籃,全班都灌不了(搬課桌椅到籃下,硬跳灌進去,掉下來摔傷的不算)。親眼現場看到人灌籃,不過校隊裡數員猛將,最多也只能勉強把球塞進去,毫無魄力可言,哪有NBA的飛龍在天或巴塞隆納的神奇夢幻。然而NBA決賽不是每天打,奧運四年也才一次,那時連高中聯賽HBL都沒有,每個禮拜陪伴我們的是神奈川預賽,替我們灌籃的是湘北、陵南、翔陽與海南的猛將們。

1990連載開始,如果你是這年進高一的,可算是跟櫻木與流川同屆,日本的三學期制與台灣有些許不同,但以這個設定來說,赤木與牧今年就是屆齡五十的大叔。我手上有一本集英社復刻1991年的《少年跳躍》,也就是盜版少年快報的原版始祖,這本週刊大概三公分厚,當期連載有二十個作品:《七龍珠》、《灌籃高手》、《幽遊白書》、《城市獵人》、《魁!男塾》、《神龍之謎》、《秀逗泰山》、《花之慶次》、《鐵拳對剛拳》、《電影少女》,不知道後來會出那麼多代的《JoJo冒險野郎》,史上最長壽萬年不動的《龜有派出所》等。集英社的做法是腰斬每週讀者票選的後幾名,於是每個漫畫家要在一週19頁左右的篇幅內,製造出緊張、高潮、懸疑,以及讓人期待下一回的「待分解」,以維持住排名不被淘汰。在九○年代那麼豪華黃金的陣容中競爭,能夠長期連載實在不是件簡單的事,高手漫畫家如尾田榮一郎,會鋪陳數回製造一個大高潮,或甚至埋長線,幾十回後才揭曉。天才如鳥山明,他讓悟空集氣集了幾個月,你心裡著急,卻還是只能乖乖等;或者像富□義博,你會一輩子癡癡等著可能就那樣斷頭的獵人。

(上)


黃克全/沉默之聲
黃克全/聯合報
●4.

美麗總不長久,生命也是,但消失和毀滅終究是一種完成。

美麗和生命終不長久。因為美麗和生命是一個過程,不是目的。這也是尼采說的「人是一座橋梁」的意思。

●5.

罪莫大於膚淺。當我們讀到東方的王船山,和西方的奧斯卡□王爾德講出上面這句話,被一具奔閃的雷電擊中的時候,我們就離開了膚淺一些。

就像我們明白了自己無知,就不那麼無知一樣。


陳牧宏/灰蛾頌
陳牧宏/聯合報
臉是亮的

暗的,蛾子撲飛來

熠熠月光淚光

幾顆方形的壞心好心

熱咖啡裡

溶化沉沒消失。鏽湯匙攪拌波瀾

如此這般今生今世

吻離開耳朵

耳朵裂開臉頰

灰蛾在傷口停下,蹭索

感覺到熾火

固執熔化

得比蠟翅更慢。霾灰色的

高達出現在窗幕上

眼瞳裡

墳塚,觀音山,鐵橋

幾塊崩落的隕石

另幾灘檳榔漬

現在過往未來

堆高成浮屠

普羅米修斯轟轟滾下來。

罌粟花想開就開

芍藥說謝就謝


沈珮君/日日是好日——黃春明被退學四次的九彎十八拐(下)
沈珮君/聯合報
黃春明我問我聞請掃QRCode。(圖/聯副)
黃春明在服役時開始在大報投稿,第一篇作品〈城仔落車〉寄給聯副時,他還附信說,若獲刊用,標題「『落車』不可改成『下車』」,他堅持要用原題的台語發音,因為那才是「那個鄉村阿婆的生命吶喊,改成國語就不對了」。政府當時正在強力推行國語運動,黃春明的堅持讓主編林海音十分為難,但她太喜歡這個文壇新人的作品,雖然忐忑,原題照用。

林海音曾以「自暴自棄式的黃春明」形容他的人和作品:「是一種不為利益去迎合,合不來就放棄的自暴自棄」,「他是個不願遷就,討厭鄉愿的人」。黃春明敢於反抗權威,作品人物常是鄉土底層困苦的小人物,對當時吃盡共產黨文學思想戰苦頭、敗退來台的國民黨政府來說,「相當敏感」,他們對「思想」抓得很緊,以免「重蹈覆轍」。當年林海音為了發不發黃春明的稿子,時常連上床了都還輾轉反側。林海音在替黃春明小說集《小寡婦》作序時,提到她在刊發他那篇充滿政治隱喻、批判的〈把瓶子升上去〉時的掙扎:「使我喜歡又擔心的小說,我怎樣的讀了又讀,改了又改,發下去,抽回來,終於也以『自暴自棄』的心情發下去,然後晚上睡在床上又自己嘀咕了好一陣子。」

黃春明常說,「聯副是我的娘家」,因為林海音的肯定,「我的人生從此彷彿有了定位」。

黃春明另一個文學伯樂是尉天驄。尉天驄以姑姑給他的一點錢創辦了《文學季刊》,注定不賺錢,所以無稿費。作家都知道無酬,但仍然很拚命替它寫稿。尉天驄對黃春明催稿甚力,經常預先空出幾頁等他的稿,《看海的日子》就是這樣被逼出來的,黃春明邊寫邊為女主角白梅的命運流淚:「實在太可憐了」,這部沒有稿費的作品成為他的代表作。一直對黃春明期待甚殷的姚一葦看到這部作品時,興奮地跟他說:「這才是你的作品!這才是你的作品!」黃春明後來許多名作都是刊在文季。

《文學季刊》民國55年10月1日創刊,黃春明夫婦幾天前才自宜蘭搬到台北,黃春明的太太林美音不勝感慨,「就是那樣的一萬八千里,我們居然會從對彼此那麼遙遠的地方,相遇在台灣台北這個小點上」。

《文學季刊》作家常聚在姚一葦家,尉天驄認為在姚先生家歷次聚會「最令人興奮的就是遇見黃春明」。黃春明也說,「如果沒有尉天驄,今天的黃春明不知道在哪裡。」

黃春明八年前被檢出的淋巴癌已經康復,一頭亂髮,仍像頑童一樣滿不在乎披在頭上,他在去年底「日日是好日——黃春明創作展」開幕時說:「你站在沒有時刻的月台,不知你的列車何時來到,活一天賺到一天,日日是好日」。我想起他前陣子跟我說的,「我這一輩子碰到的都是貴人,連滾帶爬,平安畢業,還娶到漂亮太太。我這幾天看到月亮又圓又大,忍不住就給它合掌拜了下去:真是謝謝你呀。」

多美的一拜。(下)

(本文作者沈珮君另有延伸作品刊在「聯合報數位版」:〈記憶是一條繩索——黃春明訪談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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