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豆腐阿婆不只賣臭豆腐，還賣年糕。乍聽來有些不對：臭豆腐臭而油黃，年糕香而白糯，香臭有別，聚一攤子賣，太奇怪了。但一條街的人吃慣了，也見怪不怪，甚至成習慣了，覺著這兩樣，非得搭著吃才對，好像賣生煎包配牛肉湯的、賣餛飩配小籠湯包的，理所當然嘛！街上其他麵飯店，到冬天有賣稀飯煮年糕的，有人吃著，就會問：「有臭豆腐沒？沒有？」就皺眉，覺得太淡了，吃著不香。

那是我以前住在上海的事了。出社區，右轉，沿街到盡頭，是個丁字路；丁字路左拐是地鐵站商業區，頗熱鬧；快到丁字路口，有一條弄堂，就像家裡門背後角落似的，安靜，藏風避氣。臭豆腐阿婆就在那裡擺攤，許多年了。臭豆腐本來很臭，但她躲弄堂裡，不會熏得大馬路上的人難受。且這條街都吃她的臭豆腐和年糕，水果店老闆、超市收銀員，還有剛忙完在門口抽菸的燒烤攤攤主。最嚇人的是黃昏時分，下了課的小學生嗡嗡的殺過來，看見臭豆腐阿婆那輛小車子－－上面擺著煤氣爐、油鍋和三個小盒子－－猶如見了親外婆。小學老師也會來買，買完和學生一起站著吃，邊吃邊抱怨：「你們上課要有吃臭豆腐這心就好了！」

臭豆腐阿婆小車子上那三個盒子，一盒裝臭豆腐，你要吃，她就給你炸，你看臭豆腐在油鍋裡翻騰變黃，聽見刺啦聲，聞見臭味，知道炸好了，起鍋，急著咬一口，立刻感覺到豆腐外皮酥脆，內裡筋道柔糯，這是視覺、聽覺、嗅覺、觸覺、味覺的全面享受，心裡格外充實。一盒裝煮好的年糕，你要吃，她就放在爐火旁急速烤一烤，外層略黑、焦脆了，給你吃，你咬一口，牙齒透過焦味兒，就被年糕的香軟黏住了。最後一盒，是臭豆腐阿婆的獨門商業機密－－自製甜辣醬。上口很甜，是江南人喜歡的那種甜；後味很辣，沖鼻子，你呼一口氣，滿嘴裡往外冒火。甜辣醬很濃稠，你要她便給，攪豆腐上，拌年糕上，好吃。

也有人受不了臭豆腐，不愛吃年糕，卻跑來買。「多給我點甜辣醬！」買了，出弄堂，臭豆腐和年糕隨便給跑來跑去的小孩吃，自己捧了那小半罐子甜辣醬，回去蓋在米飯上，一拌，配一碗榨菜雞蛋湯，吃得滿頭冒汗。

死老頭子閃恩愛

我開始住在那裡時，一份臭豆腐賣五毛錢。價廉物美，人見人愛。賣了幾年，漲到一元。小孩子倒罷了，上班族很高興：兜裡的一元硬幣比五毛硬幣多！要不然，平時找不到五毛，還得花一元，看阿婆一邊處理臭豆腐和甜辣醬，一邊空出手找零錢，看著都累。說「不要找了」，阿婆又不答應。這一漲價，乾脆多了！

有帶著孩子來買臭豆腐的，說這豆腐以前只賣兩毛，「那時候我也才上中學呢！」

阿婆閒坐等生意的時候，願意跟人聊。說臭豆腐是她自己做的，年糕是她自己打的，甜辣醬是「死老頭子」調的。阿婆有種本事，無論什麼場合，都能扯到「死老頭子」。比如：「近來那電視劇真好看啊！」「是啊，可是我那死老頭子老要看個戲曲頻道，我是看都看不著！真真是一點都不關心我！」

「房價漲得厲害喲！」「是啊，我以前就說，老房子早點賣掉可以買新的，死老頭子就是不讓賣！現在好了！真真是從來不聽我的話！」

「這兩天交通管制，堵車堵得受不了！」「是啊！死老頭子前兩天好死不死，吃完飯想著要去龍之夢逛店了！好嘛！堵車堵了半個鐘頭！」

我們也問過，「死老頭子」是不是支持阿婆的事業，阿婆憤憤不平的說都是她在忙，「死老頭子」是一點都不插手，除了調調甜辣醬，也不曉得關心她，「哎呀，真是命苦啊！」

入冬了，街上流行感冒。阿婆袖著手，背靠牆在弄堂裡做生意，看見生意來了就起身，揭開油鍋，熱騰騰的，張羅著炸臭豆腐。忽然，轉個身避著人打噴嚏，趕忙說：「對不起！」然後把豆腐包好。大家要阿婆多注意身體，麵飯店的小姑娘給阿婆送來熱水袋，修手機的老闆給阿婆帶來件軍大衣。阿婆裹上軍大衣坐著，遠看像座雕塑，只有眼睛在轉，等顧客。顧客來了，她從層層衣服裡伸出手，很靈敏的操作、遞東西。

阿婆終於還是沒抵住病魔。有兩天，我去買臭豆腐，看見個老爺爺坐那裡，聽小收音機，越劇《紅樓夢》：「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雲剛出岫；只道他腹內草莽人輕浮，卻原來骨格清奇非俗流；嫻靜猶如花照水，行動好比風扶柳……」老爺爺脾氣很好，見人就笑，滿臉皺紋隨開隨散。

「老阿叔啊，阿婆呢？」

「她在家。這兩天病了，起不動。我來做生意。」

「老阿叔啊，阿婆病得怎麼樣？」

「我給她吃薑湯，我給她吃熱水，我給她燉糖蛋－－我們那裡治感冒都要燉糖蛋，好得快。」

「哎呀，老阿叔啊，要去醫院的呀！」

「去過了呀，不嚴重，大夫說養養就好了。我是不放心，要讓她好好養一養。她以前呼吸道不好，我怕她再發……」

老爺爺坐鎮那幾天，收攤比以往晚，倒不是生意差－－還是黃昏前後收完了事－－是大家都很好奇，想跟老爺爺多說說話。他呢，手腳又慢一點，年糕一定要放飯盒裡，紮上竹籤，外面裹好，「不然冷得快」；炸豆腐一定要瀝一瀝油起鍋，「太油了不好，還燙嘴」。

出太陽那幾天，阿婆回來了。多戴了頂帽子，多圍了條圍巾，嚴嚴實實，更像雕塑了。她一邊看著油炸臭豆腐在鍋裡轉，刺啦啦的變酥脆，一邊搖頭：「死老頭子很煩的，還說我要多養養，就是不讓我出來做生意啊！」

「要我戴這個圍巾，怎麼做生意啊！」

「……來，這個是你的……還跟我說啊，要早點出來，早點收攤回去，不然天快黑了冷，我倒要你教的，都沒有做過生意！」

「……來，這個是你的……你們說是不是啊，真真是個笨死老頭子啊！」

●摘自時報出版

《孤獨的人都要吃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