揮師大陸險重重
都說男人逢九是關。我的北京哥兒們,牛振華,就是四十九歲走的。人稱「牛哥」的他,特爽特直,是個夠兄弟的性情中人。
牛哥以相聲演員出道,圓墩墩的臉,細長的眼,不語先笑,就是討喜,就是會放電,天生便是演員的料。後來在電視劇、電影的演出也大放異彩,得過大陸電影「百花獎」的最佳男主角獎,更拿過「東京影展」的最佳男主角獎。
我與牛哥的相遇相知,注定要發生在北京的舞台。
1998年,我以初生之犢的架式,不知天高地厚地接下了一檔兩岸合資的連續劇製作工作。等到真的揮師大陸,開始前置作業,就碰到攔路虎、絆腳索、深水塘、鐵板牆……各路人馬各有盤算,各懷心機,只有我這二愣子,秉持著一腔熱血,直以為我要製作出一檔氣壯山河、名震江湖的經典大戲;在我眼裡,任何困難與阻攔,都只不過是碟碟小菜。
劇名為《浪子大欽差》的四十集連續劇,顧名思義,便是一個劇班裡的小混混「旺來」,如何在命運的推波助瀾下,搖身變為權高位重的欽差大人。中、台兩方的投資方達成默契,女主角要港星,旺來要大陸演員,另一男主角是台灣演員。台灣男演員早就出線,港星葉童也順利談妥,只有旺來最難搞。
提出了幾位人選後,大陸的資方只是認定一位「大腕」演員,在相聲界極有名氣。我守在北京東直門附近的飯店裡,見不著演員本人,只有他的助理當傳聲筒,片酬隔天就上漲二到五成;眼看拍攝日期迫在眉睫,我完全沒有招架能力,只有一味讓步。最後,他的片酬定位在當紅的葉童同一檔次,我心知肚明,若是搞不定他,別說北京的資方把我看扁,日後,我在業界也別混了。
簽約當天,我在一樓的咖啡廳望穿秋水,大陸資方的代表張總也陪在一側,就是不見大腕現身。好不容易,大腕的助理上氣不接下氣地衝了進來,開口就是大腕的太太認為條件還是有點委屈,還得再談……這下子,我的火氣完全擋不住了,一拍桌子,怒吼道,我要大腕因為沒有接到這戲而後悔一輩子;並當場宣布,換角!
張總一路明白整個過程,連忙要我息怒不說,也怒斥大腕豈可如此出爾反爾?如此囂張難搞?只見大腕的助理面色如土地躲在一邊說電話,我已火速找到好友吳天明導演的編劇雪瑩,請她幫我想辦法。
沒一會兒,大腕的助理鞠躬哈腰地來道歉,張總也高興地跟我說,大腕不但答應接戲,還願意降價了;偏偏這一節骨眼,山河變色了,不樂意的變成了我,我跟張總明言,如果還是指定大腕來演旺來,我立刻搭機回台北,這事黃了!
然後,我的電話響了,雪瑩跟我說,前不久才獲得「東京影展」影帝的牛振華,絕對是詮釋旺來的絕佳人選;適巧牛哥剛演完一檔戲,人也剛在前一晚回到北京,可以馬上來飯店見我。
牛哥暗挺度難關
沒一會兒,飯店的旋轉門轉動,一頂剃光的腦袋,左右擺盪,口中哼著小曲的牛哥,怡然自在地晃蕩了進來;我眼睛為之一亮,這,不就是我戲裡的旺來本尊嗎?
我緊緊地握著牛哥厚實的雙手,心中默念著佛菩薩的聖號。張總也笑開了顏,認定牛哥就是咱們戲的男主角了。
牛哥提出的片酬只有大腕的三分之一不說,他只拜託我一件事,要我親自打個電話給明星足球隊的隊長,證明牛哥接了我的戲,不能參加明星足球隊的一場球賽了。還有,他要請我吃頓涮羊肉。
晚上,就在一間他熟悉的小鋪子裡,牛哥要了大瓶的二鍋頭,直接灌滿了兩只玻璃杯;他雙手一舉,我也毫不猶豫地舉起我的,一碰杯,一仰頭,我倆同時喝盡了杯中酒。還沒等到羊肉上桌,我倆已乾了三大杯;我毫不遮掩地將這一天經過的三溫暖全都說給牛哥聽,牛哥的眼裡聚起了淚花,直說委屈了我;這下可好,換我哽咽不成聲了,把脖子上掛著的佛珠,戴上了牛哥的頸項,給了他最用力的熊抱……
我與牛哥因此訂交。
牛哥進入劇組後,一眼就看穿裡面的一群牛鬼蛇神;他暗中硬挺著我,一有任何需要,就動用自己的人脈全力支援我。
雖然最後我還是賠了一屁股,但是此劇在大陸發行後,替大陸資方賺了很多錢,我也慶幸賺到了牛哥這樣一位有情有義的鐵哥兒們。
牛哥,成了我在北京得以仰仗的大樹。我們開始計畫後面的合作項目,他也毫不藏私地將口袋中的資源全都掏出給我。我唯一跟他念叨的,就是他喝酒老不吃東西,每每叫了一整桌菜,其中還有我專用的素菜,他自己卻不吃;等到酒過數巡,眾人乏了,他也腳步不穩了,還是在搶付帳後,堅持駕著車,把朋友一一送回家去。
2004年的五月,才過了生日十天,一樣,就在酒後,他把朋友都分別送回家後,只差兩個街口就要到家,他的車子鑽進了一部大卡車的後底盤裡,當場,牛哥走了。
事後,我趕到北京,第一次進了牛哥的家,第一次見到牛嫂和他們的閨女。牛嫂說,老聽牛哥把斗哥掛在嘴上,還指著牛哥靈堂遺照邊上的一串佛珠說,牛哥一直珍惜著我送給他的珠子,原本想一起燒掉,但後來想到,總得留點牛哥的遺物給閨女收著紀念。
我還是深深地遺憾,遺憾那串佛珠,未能保護住牛哥神采飛揚的生命。
北京西直門外大街的白石橋,就是牛哥大去的所在地。每回在北京打車經過,總習慣性地四處張望一下。到了我這年紀,善忘是慣性,不過,這地名,我能夠忘記嗎?真希望我忘得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