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波蘭華沙當交換學生時,和三個研究生姊姊、一個男同性戀交換生同租一間公寓。大家都來自台灣,剛決定一起住時,我們的對話群組有個禮貌的名字:「好樓友們」。九月中,大家陸續搬進公寓,沒幾天就原形畢露,日常生活開始點綴上瘋癲。因為大家都單身,雖然我室友——那位男同性戀——不是女生,不過反正大家喜歡的都是男人,於是群組名稱就變成了「單身女子瘋人院」。
讓人討厭的不只有怪婆婆
「單身女子瘋人院」的公寓位於「Solidarność(團結工聯)」大道上,路名紀念了當年推翻共產政府的組織。街道名字氣魄萬分,周遭倒是很靜謐。公寓前面有片小小的綠地,再往前一點就有超市,是個適合養老的居所⋯⋯事實上的確如此,我們每次等電梯都會遇到銀髮長者。
爺爺們不大講話,在電梯裡遇上了,頂多互道一句:「Dzień dobry.(你好。)」出電梯時,再說聲:「Do widzenia.(再見。)」大家尊重彼此的私人領域,相安無事。
奶奶們可就不太一樣了,她們外表驚人地相似,骨架很小,穿著素色的外套、長裙。她們還有一個共通點,就是愛講話,而且強勢到讓人逃也逃不掉。
如果只是想聊天也罷,可是有的奶奶實在不太友善。有個「怪婆婆」就常站在公寓前的綠地,對經過的人吼叫。室友告訴我,有次姊姊和他到亞洲超市扛著幾袋米回來,經過怪婆婆時,她嘶吼:「該死的亞洲人帶著你們該死的米滾回亞洲⋯⋯」
聽著室友的翻譯,我忽然慶幸自己聽不懂她吼我的波蘭文。
讓人討厭的不只有怪婆婆,和我們同層樓的獨居奶奶對「上鎖」的龜毛,也讓人吃不消。
公寓每戶都有三道鎖保護:樓下大門電子鎖,出電梯後的鐵門鎖,各自住家的門鎖。一般來說,自己家鎖好就安全了,但偏偏獨居奶奶從不鎖自家的門,硬要同樓層的住戶鎖好鐵門。就算只是走出鐵門三公尺倒垃圾,她也認為要鎖門,而且只能「鎖一圈」。只要有人忘了鎖鐵門,或是有人鎖了兩圈,她也不懷疑別家,直接就來拍我們的門,亞洲面孔根本就是原罪。
走過共產時代的孤獨生命
有次我們回家時,經過獨居奶奶的家,透過沒關的木門,隱約看到裡面空蕩蕩的,好像沒有多少東西。
「她到底怕別人偷走什麼啊?」
「可能怕別人偷走電視機吧!」我們都笑了,但不知為何帶了些悲傷。
幾天後,我和室友又遇到了怪婆婆,這次她沒有對我們大吼大叫,而是緊握著我室友的手,喃喃訴說了一堆話。我問室友:「她說了什麼?」室友聳聳肩:「好像在說什麼:美國不可以信任、哪裡有人在監視。」
我突然想起,當我短居一對波蘭妻子與日本丈夫的家中,波蘭妻子告訴我,他們遠距離戀愛時,寄一封信要一個月,等到回信又要一個月,而且因為是共產時期,有時候信還會被偷走——在那個混亂的年代,連信都可能被偷走。我曾看過幾部波蘭共產時期的歷史電影,裡頭總是氣氛凝重,宛如台灣的白色恐怖:人心惶惶、互相猜忌,無辜者不斷面對入獄、被刑求、槍殺,每個人都可能是敵人。
我忽然有點理解這兩個奶奶,我不會喜歡她們,但也不討厭了。
十月中後,天氣逐漸轉涼,氣溫對來自亞熱帶的我們而言,已經有點冷了。某天早上,我們突然發現暖氣開了!波蘭大部分的暖氣都是由公寓管理員統一開關,姊姊們不可思議地說:「通常不會那麼早開暖氣啊!」我們想了一下,突然懂了!八成又是某個奶奶去跟管理員要求了吧。
這樣想想,和這些奶奶當鄰居好像也沒那麼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