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肩挑起了責任

上一回故事說到了池上校把小蕙交託給賈爺爺，在繼續之前，得先把時空關係講清楚。

聽賈爺爺講這故事是十五年前的事了，賈爺爺十年前離開人世，而你以為樓上睡著正香的賈奶奶，則在前年底闔上雙眼（就從你手裡這份報紙上的時間來算）。

老池殉職後，賈爺爺按照約定，一肩挑起了照顧老池遺孀小蕙的責任，當然包括他們的孩子。原本老池將妻小安置在當時的陪都重慶，自己好安心上戰場，抗戰結束了，卻變成賈爺爺帶著他們回安徽老家。回到安徽後，小蕙成天泣不成聲，這是人情之常，但看在賈爺爺眼裡，總覺得不是辦法，對自己家人也有些過意不去。所幸這樣的尷尬並沒有持續太久（這個「所幸」其實很殘酷），沒幾年後國共二次內戰，跟著老蔣的賈爺爺也得轉進寶島台灣，先是買通了不曉得多少層關卡，讓小蕙與孩子們搭上了往台灣的船，自己則架著座機飛來台灣，正式把小蕙娶進門，一起定居在高雄岡山的眷舍。

來台後，賈爺爺因為過去一連串的壓力，罹患了胃潰瘍，部隊不讓他出長程飛行任務，只好轉任教官。但在指導年輕飛官的日子裡，也是有許多機會架著教練機飛上青天過過癮的。畢竟他是難得擁有空戰經驗的飛行員，各項飛行技巧爐火純青，年輕飛官看得目瞪口呆，遂給了他「特技大王」的美稱。回到眷舍裡，他和小蕙陸續又生了幾個孩子，一家好幾口日子也算快活。

一般來說，空軍眷村裡的生活比起其他軍種要來得更為多彩多姿，因為跟美國關係深，所以吃喝玩樂的選項也都比較美式風味。比方說周末在活動中心會舉辦舞會，賈爺爺伉儷在舞會裡永遠是最吸引人目光的一對，小蕙的臉蛋漂亮輪廓像洋人，大家就稱她為「岡山費雯麗」。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三重劉德華」或「淡水林志玲」之類的說法，絕對不是今天才有的！

他們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但劇情就要急轉直下了。

回到當年宅院舊址

1987年，故總統經國先生開放兩岸探親，早已退休的賈爺爺清楚安徽老家已經沒剩多少故舊，父母多年前走了，回去也就是墳前上炷香，意義其實不大。但他心裡一直掛著的，從回老家礦坑裡躲著的那段日子便一直掛著的，即便來到台灣娶了小蕙但心裡依舊掛著的，始終是江南幫會要角老員外的女兒啊！自從闖下滔天大禍的那夜之後，經過了五年不見天日的礦坑歲月，再經過了對日抗戰、國共內戰，播遷來台後的幾十年日子，賈爺爺沒再聽說過任何他初戀情人的消息。賈奶奶是知道這件事的，賈爺爺從來沒隱瞞過這段往事，況且她怎麼不明白這種大時代的悲歌？1995年，賈爺爺決定回上海一趟，他想看看舊情人如今是否安好。

踏上久違幾十年的土地，賈爺爺心情忐忑。一來希望她過得好，一來又擔心她若真過得好，自己的心情又會如何。憑著印象，找到了當年宅院的舊址，但不管景物或是人事皆已全非，矗在眼前的不是堂皇的大宅門，而是文革後的樣版樓房。賈爺爺挨家挨戶地敲門打擾，只盼有戶人家是當年住這兒的耆老，至少可以問問。總算一扇門打了開來，開門的老奶奶眼睛直瞧著賈爺爺看，一副似曾相識。待賈爺爺說明完來意後，老奶奶滿臉不可置信，淚水瞬間潰堤，稍微控制住情緒後，開口說話：「你是賈先生？真是那位賈先生？你知道嗎，我們家小姐在那一晚後跟老爺鬧翻，離家出走。一年後回家，仍舊癡癡等候。小姐五年前因病過世，終生未嫁。」

賈爺爺情緒也崩了。回到台灣後，身體似乎慢慢被心情拖垮，健康也差了，幾年後醫生告訴他得了肺癌，雖不至於沒多少日子可活，但也不會太遠。賈爺爺戒了菸，僅剩的娛樂除了看看連續劇，跟賈奶奶鬥嘴，也就是每星期下個兩次樓跟我們這群小鬼喝杯酒吹吹牛皮了。最後的那段日子，杜哥跟我偶爾會抽空去榮總病房裡探望他，根據賈奶奶所述，他走得很安詳。

來聽一首Billie Holiday〈I Cover the Waterfront〉吧：

I cover the waterfront, I’m watching the sea.

我在岸邊佇立，凝望這片海。

Will the one I love be coming back to me?

惦著心之所愛，是否會歸來。

I cover the waterfront in search of my love.

我在海邊佇立，尋覓我的愛。

And I’m covered by a starlit sky above.

孑然形影相弔，被星空覆蓋。

他們是中文系的同班同學，兩人實力不可小覷。淡大管樂團頗負盛名，這幾年參加全國大專音樂比賽成績斐然，這是威辰把淡江放第一志願的原因；而社團也破例收了這位吹小號的全盲生。

然而，演奏時他無法看指揮。初期威辰很挫折，幾經努力，他靠團員吸氣聲音適時「加」入；當指揮「漸慢」，則依小鼓聲，因為小鼓敲打的速度也會變慢……就這樣一一闖關，最後憑著默契和臨場反應力，成功地融入樂團。

靖騰左眼幾乎全盲、右眼視力僅0.01，且聽力受損；所幸聽、視覺的雙重限制並沒有阻礙他對音樂的熱愛，尤其在鋼琴領域傑出的表現，曾獲頒「總統教育獎」。

靖騰個性樂觀，勇於接受挑戰。他得知有這場音樂會後，忽然閃現一個念頭──何不找威辰合奏？威辰一聽邀約，馬上答應；雖然聽不到很難呈現完美的演出，但會是難得的體驗。

於是雙雙報名演出。

他們的溝通很特別，如果威辰在旁邊，就用「指背語」（以點字打在手指上）交談；否則便用平板電腦以LINE或臉書私訊溝通。至於表演曲目，兩人覺得可選彼此熟悉的旋律，最後決定合奏〈卡農〉。

儘管靖騰登台合奏的次數屈指可數，但私下玩玩的經驗倒是不少。例如在家練琴時，妹妹拉的小提琴便搭上來；某次音樂營，曾與一位學妹四手聯彈，而中途後其他同學的各種樂器紛紛加入，大夥即興表演一場不正式卻和諧的合奏。

對靖騰來說，合奏最困難之處在於「聽障」部分，聽不到一首曲子進行到哪，也聽不出曲子演奏的速度如何。他後來找出一種方法，自己努力地按穩定的節拍彈奏，讓威辰容易配合；萬一變速，威辰則隨機應變。

兩人練習時，一位常出現在資源中心的書銘躍躍欲試；就讀西班牙系的他吹的是上低音號，他們竭誠歡迎這位新夥伴。這場音樂會就以三人合奏的〈卡農〉揭開序幕。

舞台燈光漸亮，靖騰由老師協助坐到鋼琴前；威辰站在靖騰旁，拍肩給個暗號，直到靖騰彈下第一個音，才由書銘把他拉到舞台中央……各種樂器交融，奏出美妙的樂曲，觀眾聽得如癡如醉。雖然靖騰如獨奏般彈著鋼琴，但一點都不覺得孤單，因為他知道身邊有兩位同學陪伴，竟湧上一股莫名的感動。

曲罷，威辰和靖騰這兩位視、聽障生在老師和同學的引導下，慢慢步下舞台。

在台下的我除了盡情鼓掌，也見識這些身障生如何超越自己、協助他人，並賦予樂曲新的生命力。他們在音樂領域未必出類拔萃，但肯定與眾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