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阿特拉斯

剛剛邁進神祕醫學殿堂的醫學生，碰到的第一個關卡就是解剖學，非常考驗記憶力。先別提什麼神經、內臟、肌肉等等，光說骨頭好了：人體共有兩百零六塊骨頭，而每一塊骨頭都有名字，通常還分拉丁文跟英文兩種名字。醫學生在學解剖學時，就要背熟每一塊骨頭的名字，真是苦不堪言。

熟記包括骨頭在內的人體各個構造的名稱、形狀以及功能，是學習解剖學的基本功夫。所以每位醫學生，必然會準備一套「人體解剖圖譜」，「圖譜」的英文字是「阿特拉斯」（Atlas）。而在讀到脊椎骨的那個章節，會發現一件有趣的事，就是人體頸椎的最上面一節，緊貼著頭顱骨的那塊，名字也叫作「阿特拉斯」（Atlas）。這是一個巧合嗎？腦科先生問過不少位醫學生跟年輕醫師，知不知道這兩個「阿特拉斯」是怎麼回事，但幾乎沒人答得出來。

如果只把它當巧合看待，就太可惜了。在枯燥的醫學資料中，埋藏了大量有趣的淵源典故，知道這些，會為我們的學習提供難得的樂趣，並且有幫助記憶的功效。西方文明，尤其是歐洲文明，在科學尚未出現之前的兩大支柱，是希臘神話以及聖經。我們如果說希臘神話以及聖經的知識，是解開西方人文遺產的兩把鑰匙，也不為過。現代醫學的絕大部分，來自於西方醫學，因此不可避免的，充滿著西方文化的淵源典故，其中當然也就有許多神話的遺跡。

「阿特拉斯」（Atlas）是一位鼎鼎大名的希臘神祇。今天提到希臘的神話傳說，大家心中想到的都是以宙斯（Zeus）為首的「奧林匹亞神」們（The Olympians）。而阿特拉斯則是屬於比宙斯還要早得多，算是宙斯父執輩的「泰坦神」（The Titans）之一。在「泰坦神」集團稱霸宇宙的時代，奧林匹亞神們要不還沒出生，要不還在襁褓之中。

古老的「泰坦神」集團，與新銳的奧林匹亞神集團關係不佳，老神們總是壓迫著小神們，怕他們奪權。有一天，奧林匹亞神們終於受不了了，揭竿而起，把老神們打得落花流水，取而代之，得到了宇宙的支配權。大局底定之後，奧林匹亞神們「轉型正義」，分別判了每個泰坦老神程度不一的刑罰，其中倒楣的阿特拉斯所受的刑罰，是要在肩上一直扛著整個「天體球」（celestial sphere），直到永遠。

這邊必須解釋一下，什麼是「天體球」？古希臘人的天文觀測技術已經相當發達，但對世界跟宇宙間的關係有一點誤會。他們認為，我們的世界是宇宙的中心，而所有的日月星辰，以球型的分布圍繞著我們，這個以所有天體星座構成的假想球型，就是天體球。換句話說，「天體球」就是整個可見宇宙的總和。我們可以想像，阿特拉斯必須永世承受的，是多麼不可思議的巨大重量。

今天大家想要見見阿特拉斯的話，在歐美的很多地方，都還可以看到他的蹤影，以雕像或繪畫的形式出現。阿特拉斯的造型，通常是一位渾身肌肉、有點年紀的酷酷大叔，永遠都忍辱負重地扛著一個比自己還大的大球。例如在義大利的拿坡里考古博物館，以及美國紐約的洛克斐勒中心前，都可以見到阿特拉斯英武而又痛苦的身影。

古人在為人體的第一節頸椎命名的時候，見到它承擔了整個頭顱的重量（成人的頭顱重量約為五公斤，真的不輕），加上頭顱也是個圓圓的構造，長得跟天體球很像，就想到辛苦的老神阿特拉斯，神來一筆，把第一節頸椎命名為「阿特拉斯」（Atlas）。

那麼解剖圖譜、其他各種圖譜，以及地圖為什麼也會被稱作「阿特拉斯」（Atlas）呢？那是因為隨著時代與科學進步，大家慢慢知道，我們居住的世界其實是球形的，而且也不是宇宙的中心。所以人們開始誤會，Atlas肩上扛著的那個「天體球」是我們的地球。因為這樣，十六世紀起，歐洲製作的「世界地圖」，就開始以「阿特拉斯」（Atlas）這個字來稱呼。這字從此就有了「圖集」，「圖譜」的意涵，各種醫學解剖的圖譜，也就開始被稱作什麼什麼「阿特拉斯」（Atlas）了。

醫學藝術五百年

談到解剖學，雖說今天大家都知道，醫學的入門基本動作就是解剖學。但可能不太知道，中西方醫學史雖然都長達數千年，但西方有解剖學不過是近五百年的事情。中國更不用說了，西學傳入以前，中國根本就沒有解剖學的概念。那麼，解剖學出現以前的醫生和學者們，對人體構造與功能的認識是怎麼來的呢？說老實話，大多是靠憑空想像。

拿西元二世紀的古羅馬醫學家蓋倫（Galen）來說好了，他發表過大量關於人體以及醫學的著作，他的見解和理論在他之後的一千多年間，都是歐洲醫學界的權威。幾乎所有的醫師與學者，都無條件地相信蓋倫已經完美地描述了關於人體的一切，無人質疑。然而事實上，蓋倫不曾解剖過半具人體，只解剖過少數動物，因為在他的時代，人體解剖是被禁止的。而在十六世紀解剖學興起之後，引領風騷千餘年的蓋倫學說，就被證明絕大部分都是錯誤的。

十六世紀革命性的解剖學啟蒙者，是出身醫生世家的解剖學家兼醫生維薩里（Vesalius）。他實際解剖了大量人體，不遺餘力地四處演示教學，並且出版了詳細的解剖圖譜。從他開始，西方醫學家對人體的認識，才真正擺脫了主觀的想像或以訛傳訛，而進入親手操作，親眼實證的新境界。

有一件事很有意思，但可能不廣為人知。就是在歐洲意氣風發的文藝復興時代，推動解剖學興起的，並不只有像維薩里那樣的醫師專家。當時的藝術家們，基於藝術創作的需要，對解剖學的發揚光大，起過不小於醫師們的作用。例如最出名的文藝復興三傑：達文西，米開朗基羅與拉斐爾，都是解剖的行家。

天才達文西解剖過三十具以上的人體，留下了大量精確細膩的人體構造畫作以及文字說明，完全超越了一般職業解剖學家及生理學家的水準。米開朗基羅解剖過的人體據說不少於達文西，並且廢寢忘食地鑽研，使他的繪畫與雕塑中的人體姿勢、肌肉、血管等等逼真而生動，「幾欲破壁飛去」。而拉斐爾，也接受過完整的解剖學訓練。還有上面提到的解剖學啟蒙者維薩里，早在他進入醫學院攻讀醫學之前，先在大學裡面學的是美術。

我們也許可以這麼說：人體解剖圖譜（阿特拉斯Atlas）是醫學與藝術兩大人類寶藏交互薈萃的產物，而它也就跟神話中的那位阿特拉斯Atlas一樣，數百年來長長久久支撐著醫學教育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