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生命注定是不受束縛的
他的故事太多太長太厚太玄,似海嘯如大潮;若要換個人過過看,起碼十個人都分攤不了。如此大起大落的人生,僅憑想像都覺得難以承受;是故,他彈鋼琴、吉他,昂首吟唱,被高粱酒粹練過的嗓音,一旦嘶喊開來,真是會讓人渾身打冷顫。
他的大名是龍惠農,人稱「龍哥」。我猜,他的尊翁有意讓他延續上一輩未竟的夢想--解甲歸田,做個與世無爭的人,敞徉在天與田之間的太平世界裡,將所有出世的雄才謀略都寄託於稻作之間。
凡是走過小三通的人,必然知道,金門到廈門之間的水道旁,有個不大的大膽島,島上北山的石壁上,有一白底紅字:三民主義統一中國,成為兩岸人民浸染於歷史的佐證之一。而大膽島的南山,另有一「島孤人不孤」的石碑,是由龍得志將軍所寫,在兩岸對峙的肅殺年代裡,這五個字,寫盡了孤臣孽子的悲壯氣節。龍將軍文武雙全,尤擅長經、史、子、集,在國民黨的教育體系中,一直擔任重要職務。沒錯,龍將軍就是龍哥的尊翁。
從小就被要求背誦古文詩詞,一日不准落下;龍哥的逆反心,熬到高中時整個爆發。不愛讀書的他,轉學多次,終於決意蹺家,隨著同班同學,躲進宜蘭泰雅族的樂水部落。同學的父親在村口見到兒子罷學回家,先是給了兒子一巴掌,說好不容易送兒子到城市讀書,為何輕易放棄?兒子回答,想念部落,不愛都市;父親不說話了,悶頭帶著兒子與龍哥回家。
就從那一刻起,龍哥也找到了他的另一歸依處。自小看見家裡的客人川流不息,加上早早成為國學大師南懷瑾的入室弟子,在龍哥的自性當中,必有一株急欲洞悉人間事的幼苗,暗自發芽,伸向浩瀚無邊的未來世界。因此,在樂水部落裡,扔棄了世俗教給他的讀書經世規範,他就是回歸海洋的大魚,重返叢林的飛鷹;他與部落的兄弟一同狩獵,一同喝酒,一同歌舞,一同揮灑生命……身心靈全部投入的結果,如今他已晉升為部落的長老一員了。
龍哥的生命注定是不受束縛的。在兩岸關係緩解之後,他自己用尺,畫出了台灣、香港、雲南、緬甸的路線,大膽地設工廠,當老闆。想當然爾,初次涉世的他屢戰屢敗,賠到幾乎沒有後路可以退;不過,一路支持他、愛惜他的父親,反過來安慰他,沒關係,父親還有終身俸,可以繼續奧援下去。是故,一度窮到只剩一張票子,讓他在一個便當與一包香菸做抉擇時,他卻是一點都不絕望,雄心依然熾熱,堅信可以闖出一片天地。
果不其然,因為玉石的開發成功以及對骨董的涉獵,龍哥一飛沖天,「啞舍」為其代表作。此外,他也同時擁有帆船遊艇業者、名車玩家、老狼狗樂團的主唱、老普洱茶的收藏家、公益人等多重身分。從北京向南到台灣,他就是現代「孟嘗君」,招待所與骨董店裡,來客多如過江之鯽,從上品普洱到雪茄到名酒,他從容待客,來者不拒。
在雲南遭到的磨難與啟示
我是在一個豪雨傾盆的上午,前往廣播電台,參加陳凱倫主持的節目,才結識同為來賓的龍哥。節目結束,互換彼此微信帳號,他邀請我去店裡喝茶,我也想拉他接受公益電台「牽手之聲」,由我主持的《牽手來點燈》節目訪問。時日匆匆,我與他的時間湊不在一起,自然就沒了交集;我只是偶爾在微信的群組裡,看到他繁忙交友的信息,一則接著一則。過後不久,許多群組的成員呼喚龍哥,龍哥像是憑空消失,不見了。
隔了一段時日,群組裡忽然出現一張龍哥坐在輪椅,現身在機場的照片,這才明白,龍哥再次落難了!
又過了幾個月,我約了周正隆導演談事,他要我去「來隆堂」喝茶,周導說,「來隆堂」是龍哥在「啞舍」對面另開的一間茶室,專供友人在此相敘相聚。也因如此,我與龍哥終於再見了。
兩杯濃香酣暢的好茶落肚後,龍哥談及他在雲南遭到的磨難與啟示。他說,就是因為開心過度,頻頻喝酒高歌,就連藥都忘了吃,於是,腳趾頭的一個小傷口,因為糖尿病的發作,讓他面臨截肢以及敗血症感染的惡性衝擊。幸虧各方友人出動,動用了最強最好的資源協助,住院三個月後,他的小命保住,只截斷了一根腳趾。
龍哥的麻藥退去,終於在病床上醒過來。他發現三位公司的員工在床邊流淚,笑話他們大驚小怪,等到自己看到腳面上有一明顯的窟窿穿骨而空,他立刻就暈了過去。痛定思痛,醒過來第一個進入他腦海裡的影像,是他曾在山林中設下陷阱捕獲動物,而動物的腳上是血肉模糊的巨大瘡口。為了保住感染的一條腿,他每天要接受二十分鐘類似「葉克膜」的夾腿復健,但每每一分鐘不到,他的哀號有若狼嚎,響徹整所醫院。同樣,每天下午,護理師會推車過來,以刀子刮掉他腳上骨頭的腐肉,每當一聽到車輪聲,他就全身冒汗,只巴望自己可以立刻昏死過去。
「報應啊!這就是現世報!」龍哥沉痛地自我鞭撻。自那以後,他處分掉所有的獵槍不說,就算與族人外出打獵,他的槍法也完全失去準頭,總是在他的干擾下,讓獵物在眼前消失。
龍哥的前任妻子,在生下女兒後沒過幾年就因心肌梗塞過世,這對他是莫大的傷痛。女兒逐漸長大,此刻已是北京電影學院的高材生。不過,龍哥又說話了,他說,女兒就是他年輕時的翻版,極度叛逆,就算是颱風天,她騎上重型機車就是環島一周;龍哥也只能小聲地叮嚀一聲,騎慢點。我想,龍哥的內心肯定又有轟隆的一記回音:「報應啊!」
如同他寫的〈遣懷〉:情堪嘯/情堪笑/冷眼對窈窕/山河何須誓天老/去時淚濤濤/緣是醉/緣是罪/相期怎可料/今朝有酒今朝好/一醉泯思潮。
或許,也唯有杜康,方能一遣他的情世胸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