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夕陽完全掉入海中之前,他牽起我的手
喜歡的男生總是說我像森林裡的鹿。
「好好笑。那你是什麼?」
「可能是妳旁邊的一隻毛毛蟲。」他認真地回答。
我們高中的教室在大樓的兩端,前面兩年我們總是在走廊、樓梯、廁所、福利社擦身而過,毫無交集。直到大考前的第三年,我們才像是生命線突然交錯一般,不經意間進入彼此的視線。
他說他第一次注意到我,是他在洗手台洗手的時候抬頭,從鏡子裡看到我的眼睛。
「那時候覺得妳好像一隻在森林裡漫步的鹿。心想怎麼現在才發現妳。」
在那之後,就像所有十八歲會有的戀愛一樣,我們開始聊天、聊喜歡的音樂跟電影,他陪我走過天橋去搭公車,我問他一些我其實不想知道答案的數學題。然後在大考結束之後,他有點害羞地問我要不要在一起。
幾個月後,學測放榜,我們考上了同一所大學。
七月,我們一起去淡水。他說他媽媽在淡水念大學,所以小時候常常來淡水,也想帶我來看看他小時候看過的景色。現在仔細想想,其實那天也沒做什麼事情,只是兩個人牽著手在淡水的街道晃來晃去。但是那天的淡水一切都好美,整個城鎮都被太陽染成金色,似乎連透明的風也帶著光的痕跡。媽媽說七點前要回家,但我們還是坐在堤防邊看著夕陽落海。在夕陽完全掉入海中之前,他牽起我的手說我們該走了。於是我們在搖搖晃晃的公車上遠離淡水的夕陽。
我們看著窗外的景色聊著天,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說起要是以後同居或結婚了,可以每個禮拜找一天去Costco。
「我們可以買很多起司跟肉,然後去買Costco的披薩。」他說。「嗯嗯,然後我們吃完之後再回家看電影,到時候可以買整塊的牛肉……」
他很認真地說了很久要怎麼料理那塊牛肉,抬起頭才發現我在哭。
他嚇壞了,問我:「怎麼了?」
我搖搖頭對他說:「很幸福。」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或許是因為我想起我也曾經和媽媽、繼父一起去過Costco,在回程的後座看著他們冷戰,看著媽媽一言不發地望著車窗外掉眼淚;或是想起外婆生前最後一段時間,外公每天晚上開車到醫院看著昏迷不醒的她,輕輕用棉花棒沾濕她的嘴唇。
在這個男生身上,我發現這些就是我一直很嚮往的、極其簡單的幸福──在傍晚的淡水手牽手搭公車、周末去Costco,買了披薩後回家窩在沙發上一起看電影,或許還有一缸金魚,幾隻貓跟狗。
大家的愛都有著這些很幸福的時刻,但這些時刻的光愈是溫柔、燦爛,消失之後的餘燼便愈是令人悲傷。
我哭或許是因為此刻的自己太幸福了。
因為我想起幸福就代表總有一天會失去。
忍冬的花語是真摯的愛,現在卻只剩下枯枝
九月,大學開學,我們一起來到台北。
我們常常在下課後一起吃飯,我坐在他的腳踏車後座,抬頭看著陽光透過搖曳的椰子樹灑在我們身上,感受秋天的風慢慢變冷。
有天在宿舍起床,他傳訊息來要我下去。
我睡眼惺忪地穿上薄外套,走到宿舍門口,看見他的臉紅通通的,手上捧著一個玻璃瓶,裡面裝著一株白色小花。
「這是我家種的忍冬花。很漂亮,想帶來給妳。」
我小心翼翼地接過玻璃瓶,問他你怎麼帶來台北的?
「一路這樣捧過來的。」他羞怯地笑著說。
我把玻璃瓶放在書桌前,仔細照料那株忍冬。
起初它看起來還頗有生氣,然而到了冬天,它先是從白色的花瓣開始凋零,接著葉子慢慢泛黃,直到一月的寒流,那株忍冬終於只剩下枯枝。
我無助地看著玻璃瓶,心想忍冬的花語是真摯的愛,現在卻只剩下枯枝,真不吉利。
「你送我的忍冬花枯掉了。」有天吃完午餐,我有點愧疚地對他說。
他看著我,笑了起來。「應該是因為太冷了。可以撐到現在已經很厲害了。」
「春天快到了──到時候我再帶新的忍冬花給妳。」
我看著他笑起來彎彎的眼睛,突然想起幾個月前我們在淡水一起看見的夕陽,那天我也是像這樣看著他的眼睛。
幸福的時候我總是害怕失去,因為我看過花瓣凋零的樣子,所以連看著它綻放都感到悲傷。但是看著他,我忽然明白為何人們明知可能隨之而來的疼痛,卻仍然奮不顧身、全心全意地去愛一個人。
我想起外婆臨終前,外公緊握她雙手的神情,想起前陣子媽媽翻出以前的相簿,外公笑著笑著紅了眼眶。
因為愛的凋零從來就不是失去,它不會像火光一樣燃燒殆盡,而是成為我們的年輪,陪伴我們生活下去,讓我們某天看到夕陽的時候想起,曾經並肩看過一樣的風景。
春天快要到了,到時候他會帶來一株新的忍冬,重新綻放、溫柔凋零,陪伴我度過下一個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