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自己先給他寫的信,收到回信反而忐忑
用剪刀沿著信封頂端小心剪開一道開口,露出疊成三折整齊的信紙,深呼吸兩秒,展開信紙後,我想,會不會看完信因此討厭這人?
明明是自己先給他寫的信,收到回信反而忐忑,不知心意是否好好地傳遞?亦不知對方是否誤讀了我?
決定寫給他一封信,是十七歲的我所為最膽大的事。
主動,一向在我的字典不存在,最好不要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或許是,我們總在搬家,讓我毫無存在感吧。
等到第一封回信,抽出信紙,撲鼻而來鋼筆墨水氣味,靛還是藍,我在意的不是內容,而是鋼筆墨水。儘管這信反覆閱讀數次,每次都能發現一些細節,譬如他曾數度提及,想送我紀伯倫的《先知》,還強調這是好書,我應該讀。
隔日放學去了書店,從書架抽出這本書,我垂下頭喃喃,試著讀看看?
幾次三番還是將書放回原位。我最終回信不要他送書,說自己已經讀過了。
這是十七歲的第二個謊。我以為開始寫信給他,不會再說謊,但有了經驗,第二次也不難。
那書不是我嗜讀的口味,捏著鼻子不要嫌棄氣味,應該也吞得下,就像青椒苦瓜和香菜,總是有辦法的。後來,捏著鼻子卻不能閉上眼,打從心底厭惡原來是怎麼都沒辦法的事。
換個方式,抄錄書裡的句子,每個字連起來卻像在告訴我,我不夠好。
試著讀下去,還是覺得累,不自覺將情緒寫在信裡,迂迴地,藏在喜歡的詩句裡寄出回音。傍晚放學信已躺在信箱,他從未那麼快回覆,沒有郵票和郵戳,是他自己送達嗎?
那封信便是這三張信紙,摺疊著他的論述,不要老是喜歡抽象虛無的文字,不要排斥哲學思考,不要讓自己困在框框裡……
這個框框或許是童年的我住過的那幢兩層樓透天厝的信箱。
那幢透天厝擁有足夠停進摩托車和單車的小庭院,庭院配有兩扇對開的木製大門,刷著紅白橫條油漆的木門左上便是信箱開口。初次收到他的來信,讓我想起,曾在那個信箱收到幸運信,若是不抄寫十封信寄給他人便會遭逢詛咒的信,令人擔憂恐懼的信,字字附著不幸的訊息居然稱為幸運信。
小學四年級的我膽子沒長好,不寄給別人自身會招致橫禍極端害怕,當日深夜立即為了我的倖存抄寫信沿著整條長巷信箱投遞,最後一封,落入了隔壁他家。
手裡握著他的來信,腦海惘惘浮出年少往事,彷彿那封幸運信又轉回自己的信箱。
或許,我只是捨不得離開童年而已
高三最末學期每日都吐出一個標準信封給我的信箱,在城市搬遷的第五個家,陪著我撐過月考數學補考模擬考,長方狀信箱裝著一些再也不可能重現,我所虛構的某個少女。後來,再也沒有收到他寫來的信,也很正常,還是我主動提出,大考將近我們不要再寫信了。
這甚至算不上愛。等同分手的話,一旦說出口,信箱不再躺著他的信。
從親戚寄居處移到搬遷的第六個家,那是婚後遠至島嶼的北方城市,我以為,遠離少女時代的收到童年玩伴的信已非常遙遠了。有次出差地點恰好在南方城市某個曾居住過的家附近,人在工作卻老想著那個信箱的住址,終於趁空偷偷站在自認安全的距離望向他家。
那條巷子,那個住址,他的家仍舊,他家隔壁她童年的家也仍舊,只是早已改換主人。
當時他總愛捉弄念小四的我,在我的長髮黏貼紙,越過圍牆爬到院子偷走我的拖鞋,也同時將贏來的一大綑橡皮筋藏在我家盆栽底下。他是我認識最久的玩伴,兩年後的後來,我從未再遇見會惡作劇的鄰居了。
十七歲的我,花了一整年時間和他寫信,或許,我從來都明白自己並不真的喜歡他,我只是捨不得離開童年而已。
即使,第一次接到他的回信,讓我訝異,他所形容的自己,還有他的家,他的內心情緒,完全是另一個陌生的他。但很快的,我便理解鄰家小男孩在我離開後,也有青春迷惘和心事,就像正在和他寫信的我一樣,需要有人傾聽。當他收到我的回信,也是他全然陌生的女孩,而這個女孩曾不忍拂逆接受建議,勉強自己閱讀難以消化的哲學書。
少女時代的我和他,同住在南方大城,即便輾轉搬遷,那一年他的來信連結了我曾眷戀的那個家和童年。
我讓自己擁有一個假名和造假的身世,暫時遺忘了在這城市沒有朋友和家人這件事。父母離婚後,我四處寄住在親友家,慢慢地,我失去不再流動的住址得以收信,我才發現自己的孤獨不只是虛構另一個人能夠填滿的空洞。
不再和他寫信,當時甚至毫無感傷,童年將永遠不會再被新的記憶覆蓋,舊的時間存在那裡,不再長出黴,我以為自己終於放過自己。
兜兜轉轉,時值後中年期的我,翻看著櫥櫃深處橡皮圈束起的信札,卻彷彿收到來自十七歲的回音。讀過每封信後,我只能將這束信札輕輕放回原位。
現在居住的大樓信箱,僅有金屬森冷的觸感,掀翻開口大多是物品型錄和帳單……再也不會有人每個星期寫信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