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告別式的祭文是我執筆，內容和家人確認過，那是我寫過最難過的一篇散文，想不到告別式那天司儀念出來的完全變成臨場發揮的東拼西湊，先人的生平和遺言都是司儀杜撰的，我披麻帶孝在地上又跪又拜又磕頭，耳朵聽得很痛，白眼翻到讓我從悲傷出戲，是拿到別人家的資料了嗎？我的外公都不是我的外公了。

禮成完畢我的情緒還是過不去，詢問了禮儀公司。

「喔喔喔老師說妳那篇不像祭文，那篇是家書……」

所以？

「所以早上你們和金外公告別的時候，就一起放在棺木裡了，蓋棺的時候妳不是也在嗎？」

所以祭文後來也沒有給司儀？

「而且你們沒有填祭文確認表，所以老師就很辛苦……自己念了……」

本人寫作生涯最大的遺憾，目前還是很難超越這件事。要說自己自作聰明自己寫祭文？這個理由我是完全不能接受的。回頭找到那張被我忽略的「祭文確認表」，第一時間看來是一些填空表單問卷，在細究之後，這些QA和填空答案，大概是方便司儀因為告別式必須分別擔任兒女及孫輩的口吻宣讀，必須要有的基本資料。自己提供「客製化」的祭文，顯然打亂專業人士工作的「SOP」了。

不到三個月後外婆的告別式，我又收到「祭文確認表」。為了不要讓遺憾再度發生，這次我「學乖了」，除了祭文自己寫，「祭文確認表」該填的都有填。聽不慣外人幫哭，那麼，我就自己上台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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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老夫人百年祭文確認表：

1.先人職業：持家、家管。

2.興趣：美食，吃好吃的東西，如海鮮。

3.生平重要事蹟：阿嬤許素珠女士來自屏東里港，少女時期獨自一人來到高雄找頭路。之後與外公金之善先生相識結婚。當時因為二二八事件造成的省籍撕裂，外省和本省的聯姻令娘家人無法接受，但阿嬤仍然堅持她的追求，可見她獨立自主的個性。

4.人生觀處事態度：節儉儲蓄，也要懂得享受人生。

5.婚後家庭生活：家中骨董梳妝台前有一面「永結同心」結婚紀念銅鏡，那是阿嬤和外公結婚的紀念。阿嬤跟著外公的腳步離開，可以知道他們夫妻倆感情很融洽。阿嬤來自屏東里港、外公來自山東平度，兩人攜手結婚經營我們的家。育有子女四人，依序為：長女秀蘭、長子言忠、次女玉蘭、次子言華。阿嬤的晚年都是由次子言華親自照顧，報答養育之恩。阿嬤人生的最後在旗津家中長眠，家人縱使有萬般不捨，也希望阿嬤可以脫離肉體痛苦自由自在。

6.先人對我們的期望：互相扶持、互相照顧、家和萬事興。

7.最想和先人講的話：請阿嬤放下人間的牽掛，跟著佛祖的腳步到西方極樂世界。

8.先人做過什麼事讓我們印象深刻的：每一年外公生日，阿嬤總是很細心地張羅，在我們全家團圓開心慶生之餘，也會吩咐我們要切幾塊外公的生日蛋糕與鄰居分享，好吃的東西要請大家一起吃。但是阿嬤從來沒有過過自己的生日，她總是全心支持這個家。

祭文恭讀請用台語

祭文恭讀請司儀來念

孫子輩祭文由外孫女代表上台念

（孫子輩代表祭文）

長輩、各位親朋好友，我是阿嬤的外孫女，謝謝大家百忙之中來到我阿嬤的告別式，阿嬤講台語，所以接下來我會用台語宣讀祭文：

阿嬤，我是阿芳，妳的第一個孫，大家攏知道，我和妳最要好，自細漢，妳最疼我。所以，今天我代表弟弟妹妹，阮家的孫仔輩，來念這篇對妳的懷念。

阿嬤，還記得細漢時陣，每次回到旗津，妳攏很歡喜，妳會去買很多澎派的好料、好呷的海鮮給阮呷。冰箱一定準備涼仔、汽水，大家攏知道妳最疼孫，最愛大家一起熱鬧。每次阮要回去高雄，妳都會送到門口，阮知影妳很捨不得阮離開，其實阮也是。

每一年外公生日，阿嬤妳攏用心準備，大家歡歡喜喜呷雞卵糕，妳也會吩咐阮要切幾塊送出厝邊，好吃的東西要請大家一起吃。但是阿嬤從來沒有過過自己的生日，妳攏想到別人不會想到自己。

我還記得細漢我和妳出門，妳常常說妳不識字，看無路，坐車很不方便，所以妳叫阮愛好好的讀冊。阿嬤，阮知影妳不是不識字，妳讀的是日本冊，但是妳叫阮要好好讀冊，我和弟弟妹妹攏有好好聽話。不敢講是最上等，但是阮畢業出社會，不管做什麼頭路，大家攏有腳踏實地、好好的打拚。阿嬤妳看妳的孫，現在開枝散葉，有人搬去台北，有人留在高雄，但是阮和妳保證，不管住哪。阮一定會互相扶持，互相照顧，請妳一定要放心。

阿嬤，現在的妳已經無病無痛，妳可以到佛祖身邊，希望妳無牽無掛，自由自在歡喜作仙。跟著佛祖的腳步去西方極樂世界，感謝妳對阮一生的照顧，阮會永遠思念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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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在靈堂台前，情緒很難不飽滿，和阿嬤的遺照很近地對看，我看到案頭上的白菊花有幾隻蜜蜂在盤旋，低頭看手稿，用顫抖的哭腔緩緩念，覺得自己腦袋後面涼颼颼，陣陣強風忽然颳起，悲傷好像更凝結了。

事後妹妹告訴我：「妳知道妳上台念祭文真的好好哭喔，爸爸媽媽的山友說我們好用心，我看隔壁同一時段喪家好像也聽，也聽到在抹眼淚……」

喔，這樣子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