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校園超連結」的第三篇了,前兩篇〈尼爾森大捷〉和〈瘋狂周末〉都寫到海報,好像我參加的是專門做海報的社團。其實我參加的是當時最大的服務性社團,叫「慈幼會」。這個社團有好幾個分團,山服團、社服團、炬光團等等。這些團名義上是一個社團的分隊,但其實是各自獨立的社團。我參加的團叫「義光團」,「義光」是一個育幼院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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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光育幼院最早在水源路,螢橋國小附近。後來因為要遷院改建,暫時搬到木柵興隆路上。我們一個禮拜去兩次,禮拜二和禮拜四晚上。傍晚六點,在校門口的第三棵椰子樹下集合。這「椰子樹」其實是蒲葵,大家對棕櫚科植物認識有限,張冠李戴。後來有人正名,大家還是說椰子樹,再自己加註語,對,其實是蒲葵,然後,繼續在「第三棵椰子樹下集合」。
當時台北是沒捷運的,我們得坐公車。
公車本來就擠得像沙丁魚,下雨天更可怕!想像一下所有的沙丁魚都加上了濕溜溜的塑膠套扭動著;或者魚吻上長出了尖尖的魚鉤,前前後後地戳刺著。拿傘的人如何在大雨中迅速收傘,上車,不叉到前面,也不甩到後面,自己又不被淋濕,根本就是一場特技表演!但你有本事不弄濕自己,卻無法阻止別人來弄濕你。上了車,所有的雨衣雨傘都在滴水。
下雨當然就不會開窗,車內空調再強都沒用。那股悶濕感,汗臭蒸熏,絕對是最噁心的蒸氣浴。等到下了公車,你可能也不想把傘再撐開了,因為全身又濕又黏又髒,讓雨水沖一下,可能反而清爽些。
我是不搭公車的,走路,騎單車,迎風沐雨,披髮行吟,不上公車受那悶氣。
可是去育幼院要坐公車,到木柵要坐253公車,要坐半小時到一個小時不等。我因此辦了人生第一張公車月票,也經歷了許多下班尖峰時刻雨中公車的可怕經驗。妙的是,好天氣的經驗都不太記得了,好像每次都是下雨天一樣。
只記得一個好天氣的日子,是我第一次去育幼院的那天。
那是下學期開學後不久,冬天,集合時天已黑,我彷彿還記得那天的夜風,乾爽而有涼意。我要見到自己要帶的孩子,興奮,又緊張。小組長事先告訴我,這個孩子換過很多大哥大姊,不太好帶。我相信自己做好了心理準備,可以接受任何考驗。
我帶的孩子讀小學四年級,已經在位子上等著。他半抬著臉,斜看我一眼,又低下頭不發一語。我搭了幾句話,問他叫什麼名字,其實我早知道他的名字。他依然不說,只是有一種眼神,我當時不懂的眼神。有點傲慢、厭倦,甚至是不屑嗎?還有點「看透」!好像有些東西他懂,而我不懂。
我拿出心愛的鋼筆,這是我的畢業禮物,刻了我的名字。那年代很盛行的贈禮方式。我說,不想說沒關係,我們用寫的,好嗎?然後,我先寫下我的名字,把筆給他,請他寫下他的名字。他握住鋼筆,停了一下,對,我好清楚感受到這個停頓。
然後他甩出我的鋼筆,砸到了地上。我驚訝,又心痛!怒氣上升,又困窘地壓制著怒氣。我拾起鋼筆,無法說什麼,做什麼,甚至不能看他,像受困之獸。突然,我覺得羞愧--那孩子困住我了!我感覺得到,他知道他困住了我--我還自以為我準備好了!
下周,我還是去,他從頭到尾,不說一句話,只有傲慢、厭倦而不屑的眼神。我自己搬張椅子,坐在他身邊,直到時間結束。再坐一趟253,回到學校,不知道能在紀錄簿上寫什麼。
就這樣,我坐公車,常擠得一身濕黏,去陪他坐一個多小時,還要自己搬椅子。我們一句話也沒說,不,是他一句話也沒說,我至少會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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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之後,有一天,我發現他偷偷瞄了我,然後有些東西變了。是眼神,他的不屑消失了,厭倦和傲慢已經有點勉強。漸漸地,我在他眼中看到了疑惑、靦腆,發現了一個孩子該有的好奇。還有,他又偷偷瞄了我。
回頭算日子,已經兩個月過去。
再下個禮拜,我走進院裡,來到座位時,他身邊多擺了一張椅子。我問他,是給我的嗎?他不置可否。好,我就坐了。這天,他和我說了話。
接著,我看見他的笑臉,他讓我抱著他玩耍,他縱聲呼叫著其他孩子,那眼神裡有開心,有滿足,還有一絲炫耀。或許,很久沒人這樣抱他了。
然後來到了期末,很多事擠壓著我,包括是否應該轉系。有一天我實在很累,心情也壞透了。我臨時向社團請假,沒有去育幼院。下個禮拜我再去,那張椅子不見了。他跟我說話,跟我做功課,但那樣的炫耀與開心,再也不曾回來。我辛辛苦苦兩個月才看到的眼神,如此輕易就失去了。
一年後,我懂了,那樣年幼的孩子多需要一個不會離棄他的人,而在育幼院裡的孩子一直沒有這樣一個人。他們還要過些時候才懂,生命裡有太多離去。
我們走進他的生命裡,等於做出一個承諾,這個承諾被信任有多辛苦,被毀壞又多麼的輕易!我學會不再輕易許諾,更不輕易毀壞承諾。
然後,我回到這個社團,成為小組長,成為團長,帶領更多大學生在第三棵不是椰子樹的椰子樹下集合,不論晴天雨天,擠那可怕的公車,到已經遷建萬華的育幼院陪伴那些孩子。
我們不能改變什麼,我們能做的,是學會了解吧!了解一個孩子,即使那樣年幼,也可能已經有我們未曾經歷過的哀愁。而且,了解這件事情需要的準備,並不如我們想像的那樣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