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民國九十六年七月,沈君山先生第三次中風,情況危殆,當時的聯合報總主筆黃年先生,著筆者預寫一篇社論,以備「萬一之需」。沈氏生命力強旺,在沉睡中前後支撐了十一年之久。如今大去,對他個人來說或許是一種解脫,但今日刊布此文,標題、內文竟可一字不易,這對兩岸關係的發展,以及台灣民主政治的進程,有何種意義和啟示?能不令人沉思感嘆!
沈君山先生走了。他出身世家,除了晚年的病痛,一輩子過著「公子」的生活,從建中、台大而留美,獲名校博士;在學界做過國立清華大學校長,在政界做過行政院政務委員;又浸淫於橋棋,出入於文藝;事業超乎常人,聲名顯於社會。這樣的一生,還會有什麼遺憾?
了解他的朋友,以及讀過他的文章、他的書的人,皆知他是有遺憾的。這遺憾是:但悲不見兩岸同。至少應是:但悲不見兩岸通。
中國文化給知識分子下的定義、課的責任,是先天下之憂而憂,是聲聲入耳、事事關心。祖籍浙江的沈君山,少年來台,成年後的生活和事業都在台灣。他憂心台灣的安危,關切大陸的變遷。他願見大陸的改革及發展有益於台灣,更盼望台灣的民主自由能砥礪並影響大陸。他懷著這樣的「使命感」,為了兩岸間事,苦思焦慮,盡心奔走,直到中風。
一九七○年日本侵占釣魚台,引發留美學生的保釣愛國運動,也改變了沈君山的人生觀和人生歷程。他在四十初度之年,值台灣退出聯合國之際,毅然辭去普渡大學的終身教職,返台效力,決定以「兩岸關係和族群融合」為努力方向,並提出「革新保台,志願統一」的主張。台灣不革新,就難以自保;兩岸若統一,須出於自願。在三十多年前的台灣,說這樣的話,不僅要智慧,也要勇氣。
台灣如何革新?首在民主化。當時「黨外」勢力漸起,與當政者針鋒相對。稍有不慎,易生意外。沈君山的學養、性格和立場,被各方屬意為溝通協調的橋樑人選。他處理了「海外黑名單」問題,並全力協助「美麗島家屬」;台灣三大政治血案—林宅案、陳文成案和江南案,沈君山參與了前兩個的善後,而且受到信賴。台灣後來的解嚴與開放黨禁,沈君山的努力應記上一筆。
至於兩岸關係,沈君山一向主張,既要顧及大陸的立場,尤應維護台灣的利益。本著這樣的原則,他奇蹟性的創造了「中華—台北」的奧會模式。以後台灣參加各種國際活動,也都循此方式進行。後人沿用它或覺無甚出奇,但一讀沈君山的回憶錄,就知他在折衝過程中花費了多少心力,克服了多少困難。
沈君山不以在外圍與大陸游擊式接觸為滿足,他要尋找兩岸制度的和解之道。除了早期的「革新保台,志願統一」,以及後來參與制訂《國家統一綱領》,他還陸續提出「和平統一,一國兩治」(鄧小平後來提出「一國兩制」)、「一屋兩室,各持門匙」、「一個國家,兩個政府」等各種嘗試方案。
沈君山最重要的「兩岸事業」,是一九九○年後的兩年內,以個人身分,到大陸三晤江澤民,每次都談數小時。他反覆說明台灣目前不能接受統一的原因,及台灣必須要有自主空間的理由。他還為雙方提出各種設計構想,如「一而後統」、「統一『中』」——先求一個中國,其他問題留待以後解決。沈君山並直告江澤民:「台灣希望現在統一的人不多。」這可能是對岸最不願聽到但必須聽到的一句話。
江澤民指責台灣的國統綱領要以三民主義統一中國,沈君山駁正他,是「以自由、民主、均富統一中國」。顯而易見,沈君山希望台灣人民生活在這樣的標準下,也希望大陸人民生活在同樣的標準下。沈君山甚愛台灣,但並非不愛大陸。他正因愛台灣,所以要愛大陸。
今之政客,每要檢驗別人是否「血統純正」,是否「愛台灣」;看看今天那些唯己利、黨利是尚的人,那些視民眾福祉和國家前途為草芥的人,他們會比「外省人」沈君山更愛台灣?甚至在中風後,沈君山出版自傳《浮生後記》,還加上一個看來風馬牛的副題「一而不統」。他這一輩子都忘不了台灣和兩岸,垂老重病,仍念茲在茲。
沈君山期望台灣民主化,等到的卻是民粹化;他也祝望大陸自由化,等到的卻是更嚴密的控制化。至於兩岸關係,尤見漸行漸遠;一方是「獨立公投」,一方是「反分裂國家法」。病中的沈君山,心情惆悵可知,意興蕭索可知。他走了,不也算是解脫?
沈君山走了。革新保台,這一句彷彿來自幽遠的叮嚀,仍然散發著與時推移的新意,並未隨著沈君山的退場而消逝!